改變的時代
在我十八歲那年,台灣島上正狂飆著黨外運動,黨外三劍客:林正杰、謝長廷、陳水扁當年正在街頭散發著英雄氣勢,每一場的黨外運動集會演講都讓十八歲的我內心激盪不已。從我的書被教官沒收的那刻,就覺得我跟他們一樣都受到言論迫害!而現場總會有黨外書報攤出現,賣著被禁的書與雜誌,當年李敖每個月出版一本千秋評論,是書報攤常常可以看到的,這個狂妄的作者評論政事、評論學術、評論社會現象,文字的狂妄不羈,卻是字字有根據。
循線挖掘這號人物,李敖早從1966年就出版了《傳統下的獨白》,到書報攤上去挖掘這本書,已經是斑駁的二手書,時局緊張,書報攤老闆還是賣給我,但是他又同時推薦我《獨白下的傳統》,也是李敖所著,當時如獲至寶兩本書一併買回家享受。
狂判與反抗
《傳統下的獨白》當年李敖二十六歲,剛當完兵踏出社會,以一己文字力量與當時社會與學術傳統抗頡,如同他在開頭所說:「在傳統的標準裏,一個反抗和藐視傳統的人,經常被看作是一個不正派的人。」他已經標示這本書對傳統的價值觀提出反抗。十八歲不正是反抗的高潮期嗎?反抗傳統價值、反抗現實體制、反抗大學聯考、反抗教科書,李敖的文字看了會令人亢奮。其中〈老年人與棒子〉一文,李敖運用了邏輯層次的分析,引了西方文學裡對於老年人佔據高位、價值、利益,卻什麼也不做,只嘆著年輕人啥也不懂,不肯交棒云云,更是令人覺得學校老念著教科書本的教師,怎地就不會引用更多的知識視野,來教導對知識渴望的十八歲,這些老師也正是老年人不肯交出棒子。
「狂叛品的作者深知寫文章的重點是在表達作者的意思,只要能達意,使讀者痛痛快快地讀下去,『形式』上面的計較,是可以不必的。」狂叛對於十八歲是多麼吸引的文字,率真與痛快更是《傳統下的獨白》型塑的真理,這本書成了我按圖索驥瞭解世界知識的開端,凡是李敖引用的人名與書名,我開始一本一本的去找,何以李敖能知道這麼多,我如何能不知之呢!這些書本或許艱澀、或許古典、或許學術,卻找到了教科書之外的寶庫,窺探除了聯考以外的知識世界。
歷史新拼圖
另外一本1979年出版的《獨白下的傳統》更讓我驚奇,這本書李敖開頭說讓中國人瞭解中國,外國人瞭解中國,他寫了十五篇文章,從「直筆—亂臣賊子懼」、到「避諱—非常不敢說」,到「新聞」、「音樂」、「家族」等篇。跳脫傳統歷史閱讀的態度,將歷史以拼圖方式,陳述引以為常其實不是表面的真相。
如同談到新聞,他訴說中國開始辦報的歷史,從唐朝就有《邸報》,宋朝的邸報報導皇帝的種種八卦,元朝的邸報報導社會新聞,明朝的邸報使用排版印刷,清朝開始對報的內容審查。從現在來看,其實是人類學式的探討「新聞」項目的發展史,當然那時沒有人類學這個科系,即便台大也只有考古人類學。李敖的歷史觀,令人著迷而心曠神怡。
以直率引用又夾雜論述,這樣的閱讀與著述歷史,甚至將史籍拿來評論時政與社會現象,太令人著迷了,令我在大學聯考原本只想考法律,卻進了東海歷史系,一念就唸了八年歷史學。
自己的歷史
李敖以白話文解讀與述說歷史能力,在當時非常高超,例如歷史課本的驛站,就是京朝與地方政府之間傳達書信的郵務機構,一匹馬接著一匹馬,快速傳遞官書。而李敖硬是考察出來驛站,有小驛站八匹馬,大驛站七十五匹馬,唐朝律法與宋朝律法規定驛站的馬要如合用各有不同,以淺顯文字說明急腳遞到底是有多快的快馬加鞭,短短幾百字陳述夾評語,遠比教科書的說明更加貼切與傳神。
想想80年代的十八歲,誰不想掙脫聯考,誰不想離開制式教育禁錮,誰不想獲得自由空間,拋開傳統窠臼表示自己是進步份子。我後來進大學參與了學生運動以及日後的野百合學運,得感謝這兩本書的啟蒙。歷史可以橫著看與倒著看,誰說定要跟執政者用一樣的角度,而歷史不只閱讀,也應當由自己來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