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即為真實──曼諾.迪.奧利維拉的《探訪、回憶與告白》

 

甫於去年辭世的葡萄牙導演曼諾.迪.奧利維拉,三十年前的作品《探訪、回憶與告白》在身後才公開。

 

  甫於去年辭世的葡萄牙導演曼諾.迪.奧利維拉(Manoel de Oliveira)是電影界的一則傳奇,他活到一〇六歲高齡,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還在拍片。

 

  1981年,奧利維拉已七十三歲,因經濟因素出售居住了四十年的宅邸,為此他拍攝了《探訪、回憶與告白》這部紀錄片,但要求在他死後才能放映。觀眾不免臆測,導演是否在片中埋藏了不可告人的祕密。

 

涵容時間的空間詩學

 

這些空間發生的點滴私密經驗,生與死,愛戀與痛苦,匯聚成奧利維拉的生命哲學,形成他的電影母題。

 

  然而,本片沒有揭露任何聳人聽聞的祕辛,導演或許已預見觀眾的窺探心態,安排了一男一女的旁白,以鏡頭模擬兩人視線,引領觀眾造訪導演即將遷離的空屋。手持攝影機風格的鏡頭從一間房間搖移至另一間,停駐在掛畫、傢俱、擺飾與舊相片上,營造出恍惚詭異的氛圍,彷彿導演與家人多年生活的殘餘物仍附著其上,召喚著逝去的現實。

 

  神奇的是,搖鏡搖至書房門口時,奧利維拉便坐在屋內打字,構思電影。他像是意識到窺視的視線,轉過身來,開始對鏡頭解說屋內物品背後蘊含的故事,放映他所拍攝的家庭影片,以親密口吻娓娓訴說生活細節。他與親友曾在此共度的美好時光,開始在訪客/觀眾眼中甦醒活轉,顯現出電影作為一種創作工具與裝置,再現真實的巨大力量

 

死亡、愛與絕對

 

  電影不僅將時間向度從拍攝當下延展至上世紀初,奧利維拉的誕生年代,也將空間擴張到他居住過的其他房子,包括他父親的家與工廠、妻子的家、祖父母的家,乃至於葡萄牙田野地景。這些空間發生的點滴私密經驗,生與死,愛戀與痛苦,匯聚成奧利維拉的生命哲學,形成他的電影母題。

 

  奧利維拉在片中自承,肉身死亡對他而言,並非個人時間的盡頭,倘若愛能賦予生命完滿與純粹,達成所謂「絕對」(the Absolute),便能超脫生命。

 

奧利維拉在片中自承,肉身死亡對他而言,並非個人時間的盡頭。

 

  因而他的電影總是在生死與虛實之間穿梭往返,如本片拍攝的空屋,儘管昔日生活情景已消散,藉由運鏡與虛擬訪客的聲音演出,觀眾仍能感應曾棲居於此的精魂。同時,導演在處理1963年遭葡萄牙薩拉扎(Salazar)極權政府逮捕下獄的事件時,以口述結合戲劇演出重新建構這段歷史,卻又安排當時的獄友,作家Urbano Tavares Rodrigues真人現身,宛如當時見證牢獄折磨的幽靈歸返虛構場景。

 

  不同於一般紀錄片以影像作為現實的索引,本片追索的是現實流逝後回憶的復甦,是不斷的失去與重拾。經歷失去繼承自父親的工廠和自己的宅邸後,奧利維拉在他以為的暮年(雖然在本片後他又活了三十年),以電影拾回這些不復存的空間記憶,容許觀眾藉由認同鏡頭形塑的訪客所見所覺,介入他個人心靈世界,如訪客所言:「這是一天裡的虛幻時刻,夜幕降臨,我們既非存活也非死去。」電影創造出這種「非生非死」的曖昧狀態,牽引觀眾體驗奧利維拉理想中生命的「絕對」,一種消泯理性主義身心二元對立界限,永恆的精神旅程。

 

航向未來與過去的電影旅程

 

「這是一天裡的虛幻時刻,夜幕降臨,我們既非存活也非死去。」 

 

  為何奧利維拉在遭遇經濟窘境與政治壓迫時,仍如此執著於電影呢?片末他來到當時葡萄牙唯一的片廠,有感而發:「片廠是電影最具魅力的棲所,最人工,最為複合,最有趣,最虛幻但也是最真實的(authentic),因為它最具電影影像性(cinemagraphic)……電影影像性與具體的現實相背,在片廠生產的電影全是虛構的,而虛構就是電影的真實(true reality),透過虛構,我們能好好衡量現實。」

 

  電影虛構的真實,讓奧利維拉面對生命中種種挫敗,足以抵抗現實,堅持繼續拍攝下一部電影。片中特意呈現這幢宅邸結構與外觀,恰如一艘帆船。奧利維拉也像他的葡萄牙祖先般鍾愛航海的意象,常在電影中大量使用此一隱喻,而他的人生與電影生涯,也像一艘船首女神朝向過去的海船,不斷由歷史探索電影未來的可能性。

 

  在他過世後,這部三十年前的遺作,如船身駛過海面後盪漾的餘波,仍深深觸動喜愛他的電影的觀眾。凝視著被激起的水花,我們知道,越過前方海平線盡處,在看不見的廣袤世界,那艘船,仍在行駛中。

 

 

 

2016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 

探訪、回憶與告白》 Visita ou Memórias e Confissões

曼諾.迪.奧利維拉Manoel De OLIVEIRA

1982|葡萄牙|68min|彩色|D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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