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江
譯|千日
我真不知自己是如何逃脫的。逆著溪流一路奔跑,突然間森林豁然開朗,春天的樹木一片青綠,鬱鬱蔥蔥。小孩子們成群結隊,一股極其好聞的味道撲鼻而來。很多出來野餐的家庭坐在草地上閒聊著,有人席地而坐,有人正在開心地吃著紫菜包飯,還有人在一旁烤肉,動聽的歌聲和歡快的笑聲不絕於耳。到處都彌漫著一種靜謐閒適的氣氛。
而我卻有些害怕。我的衣服上還沾著斑斑鮮血。趁大家不注意,我趕緊藏在一棵樹後。我的雙手、嘴角上全是血跡。因為在草棚時,我太餓了,撿起掉在地上的肉塊,送進了嘴中。用牙齒咀嚼生肉的那種感覺,我依然記憶猶新。
我的眼睛映在地面的血泊中,閃閃地發出凶殘的光芒。這的的確確是我的臉,但是那表情和眼神又如此陌生,恍如初見。我一時也無法說明那種感覺,彷彿這見過無數次的熟悉的臉並不是我的……就是這種活生生的、奇怪而又恐懼的感覺。
妻子準備的晚餐只有生菜葉、大醬、沒有放牛肉和蛤蜊肉的海帶湯以及泡菜。
「搞什麼?就因為做夢就把肉全都扔掉了?妳知道那些肉有多貴嗎?」
我從椅子前站起身,打開冰箱—果然空空如也,裡面只有味噌粉、辣椒粉、冷凍的辣椒和一袋蒜末。
「給我煎個蛋餅吧,今天真是累得不行,午飯都沒好好吃。」
「雞蛋也都扔掉了。」
「什麼?」
「牛奶也不喝了。」
「真拿妳沒辦法!連我都不准吃肉了嗎?」
「我不能把那些東西放到冰箱裡,我實在受不了。」
怎麼能變得如此自私!我死死地盯著妻子的臉。她耷拉著眼皮,表情比往常還要平靜。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的身上居然有如此自私而又自以為是的習性,原來她是這麼不講理的女人。
「這麼說,今後家裡再也不吃肉了嗎?」
「反正你在家也只吃早餐嘛,午飯和晚飯還是會經常吃肉的呀 ……早餐一頓不吃肉會死嗎?」
妻子居然理直氣壯,應對得頭頭是道。
「好好好,就算我可以這樣,那妳呢?妳從現在開始也不吃肉了嗎?」
她點了點頭。
「哦,到什麼時候為止?」
「 ……以後一直這樣。」
我啞口無言。我也十分清楚,如今素食主義確實大行其道。這些素食主義者大都想著要健康長壽,或者想要改變過敏、異位性皮膚炎體質,還有的聲稱為了環保,當然,還有遁入空門的僧人是為了不殺生的戒律。然而妻子又不是青春期的少女,不是為了減肥,也不是出於健康的考慮,更不是撞了邪,這又是彆扭個什麼勁兒呢?僅僅因為做了一場噩夢便如此大張旗鼓地徹底改變飲食習慣,也太誇張了!而且還完全無視丈夫的勸阻,真是不可理喻!
如果從一開始妻子就說自己受不了肉食的話,那還尚可理解,但結婚前她的食性可是非常好的,這一點頗合我意。她的拿手菜是烤排骨,每當家人聚餐時,妻子總是一手拿著肉鉗一手拿著大剪刀,熟練地翻烤著排骨。不光是烤排骨,妻子做出的料理都很美味可口:用生薑末和糖漿浸漬後,炸得香甜可口的五花肉;把肉片用胡椒、鹽和麻油調味後再裹上糯米粉烤,這道菜可是她的獨門絕技;將剁碎的牛肉和在水裡泡好的大米用麻油炒過,之後在上面鋪一層豆芽就變成了濃香撲鼻的豆芽拌飯;放入大馬鈴薯塊的雞肉湯也同樣美味可口,雞肉飽吸了微辣湯汁的味道,我一頓飯就能消滅三大盤 ……
然而現在,妻子準備的飯菜都是些什麼!她斜坐在椅子上,默默喝著令人食欲全無的海帶湯。我把米飯和大醬包在生菜葉子裡,發洩似的狠狠咀嚼起來。我突然意識到:對眼前的這個女人,自己竟一無所知。
「不吃嗎?」她用心不在焉的口氣問道,像個已生育過四個子女的中年婦女一樣。她並不理會此時不滿地注視著她的我,兀自大口大口地嚼著泡菜。
直到開春,妻子並沒有任何改變。每天早餐只能吃蔬菜,對此我倒也沒有什麼不滿。如果一個人徹底地改變了,另一個人也只能隨之改變。
她日漸消瘦,原本突出的顴骨顯得更加高聳;倘若不化妝的話,皮膚就像病人一般蒼白憔悴。如果大家都像妻子這樣能堅決地拒絕肉食,這世界上就沒有人會為自己的減肥計畫而愁眉不展了。但是我知道,妻子的消瘦不是因為改吃素食,而是因為她做的夢。事實上,她幾乎徹難眠。
妻子絕不是勤快之人。以前,每當我深夜晚歸時,她常常早已沉沉睡去。而現在,就算我凌晨到家梳洗上床後,她仍然不進房睡覺。她不看書,不上網,也不看電視,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她大概忙著給漫畫上臺詞,但這工作也不可能花這麼多時間。
她大概凌晨五點鐘才上床入睡,而這一小時左右的時間也往往似睡非睡,且常常會在短促的呻吟聲中突然驚醒。每天清晨,我在餐桌前面對的都是她那蓬鬆的頭髮和粗糙的臉龐,以及布滿血絲的雙眼。而且,她幾乎不動什麼飯菜。
更令人頭疼的是,她已經不再想與我做愛。過去,妻子總是二話不說就滿足我,有時還挺主動的。但現在,只要我的手在她肩上一放,她就會靜靜地躲開。記得有一次,我問她原因:「到底怎麼了?」
「我累了。」
「所以我才說讓妳吃肉啊。不吃肉怎麼會有力氣呢?以前妳可不是這樣的。」
「其實 ……」
「什麼?」
「 ……是因為有股味道。」
「味道?」
「肉味—你身體上的肉味。」
我不禁笑出聲來。「妳剛才沒看到嗎?我才剛洗完澡,哪來的味道呢?」
她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有,那味道會從每一個毛孔中散發出來。」
我有時有種不祥之感: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早期病狀?傳說中的偏執症、妄想症、神經衰弱等病症的早期症狀?
可是,我卻很難判定她是不是真的瘋了。她像平常一樣少言寡語,但還是會做好家事。一到週末,她會拌兩樣野菜,或用蘑菇代替肉類做出一盤炒雜菜。如果考慮到當下流行的素食主義,這一切自然無可厚非。然而,她卻一直無法入睡,每當清晨看見她呆滯得像被什麼東西深深壓著的表情,餐桌上的飯菜就更加難以下嚥了。我問她原因,她只是淡淡地回答說「我做夢了」。我沒有問過她,那究竟是怎樣的夢境。我曾聽她講起黑暗深林中的草棚和映在血泊中那張臉的故事,這種事聽過一次就夠了。
妻子在我無法涉入、無法得知、也不想得知的夢境折磨中漸漸消瘦,一開始像舞者一樣纖細苗條,到後來已經像病人一樣骨瘦如柴。每當我有不祥的預感時,就安慰自己說:在小鎮經營木材加工廠的岳父岳母、為人和善的大姨子和小舅子,他們誰也不像是有精神疾病的樣子。
我腦海中一想到她家人的樣子,氤氳的煙氣便混著濃烈的燒蒜味升騰而來。妻子的家族是韓國最平凡不過的和樂融融的家庭。家人之間經常熱鬧地聚在一起,觥籌交錯之間,烤肉的油脂滋滋地冒出青煙,女人們則在廚房裡高聲地談笑。岳父特別喜歡生拌牛肉,岳母則特別擅長切生魚片,大姨子和妻子揮舞著剔骨刀,能俐落地將一整隻雞剁成細碎的雞塊。妻子可以從容地將幾隻蟑螂拍死,而這種生活能力正是我喜歡的──她是這個世界上我挑了又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就算她的狀態實在令人可疑,我也不考慮去找心理醫生為她諮詢或者治療。即使我對別人的事可以寬容地說「心理疾病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落在自己的身上,就完全不是那麼輕鬆了。坦白說,我對怪異的事情根本沒有一點兒耐性。
做那場夢的前一天早上,我正在切凍肉。而你帶著怒氣催促道:「該死的,怎麼這麼磨磨蹭蹭?」
你不是不知道,每當你一著急,我總是無法集中注意力,越想快就越是一團亂,慌裡慌張的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快,快一點兒,我握著刀的手忙個不停。突然砧板向前移動了一下,我一下子切到了手指,瞬間,刀刃上出現了一抹血痕。
我抬起食指,一滴鮮血正綻放開來,圓了,更圓了。我將食指放入嘴中,鮮紅的顏色伴隨著奇異而微甜的味道,讓我似乎變得鎮靜了一些。
夾起第二塊烤牛肉放到口中咀嚼的你,突然將肉吐了出來。你撿起那閃閃發光的東西,一下子暴跳如雷:「這是什麼!不是刀齒嗎!吞下去的話該怎麼辦啊!差一點兒就死掉了!」
我愣愣地望著眉頭緊皺、大發雷霆的你,不知為什麼,那時的我毫不吃驚,反而更加沉著, 像是有一隻冰冷的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所有包圍著我的東西像突如其來的退潮一樣離我而去。餐桌、你、廚房的一切物品,唯有我和我身下的椅子留在無盡的空間之中。
翌日凌晨,我第一次見到了草棚裡的血泊和映在上面的那張臉。
「嘴唇怎麼了,沒有化妝嗎?」
我脫下了皮鞋。妻子披著一件黑風衣,茫然地站在那裡。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進房間裡。
「妳打算以現在的模樣出門嗎?」
我們的身影雙雙映在化妝臺的鏡子中。
「再化一遍妝!」
妻子輕輕地甩開我的手。她打開粉盒將粉拍在臉上,草草地撲上一層後,她的臉活像沾滿灰塵的布娃娃。她在發灰的嘴唇上塗了厚厚的珊瑚色口紅,那病人般蒼白的臉色即刻消散了。我輕舒一口氣:「不早了,抓緊時間吧。」
我走在前面,打開了玄關門,一隻手按著電梯的按鈕,焦躁地盯著妻子拖拖拉拉地穿上那雙藍色運動鞋。風衣搭配運動鞋,簡直不倫不類,卻又讓人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她沒有皮鞋, 因為所有皮革製品都被她扔掉了。
我坐進車裡發動引擎,打開了交通廣播,以便能夠收聽到社長事先預訂的韓式餐廳周邊的交通狀況。我繫好安全帶,按下了手煞車。妻子打開車門,從車外帶進來一絲涼氣。她坐到副駕駛座上,慢吞吞地繫上了安全帶。
「今天務必要表現好一些。社長在夫妻聚會上叫上科長級的,我是第一人,這說明他很欣賞我。」
我們繞小路、抄近道,一路飛馳,終於在約定時間前趕到了餐廳。一眼望去,那是一棟附設停車場的豪華兩層小樓。
早春的氣溫依然很低,妻子裹著薄薄的風衣,迎著晚風瑟瑟發抖。一路上,妻子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不過她一向如此,所以我也沒怎麼在意。沒人喜歡嘮叨的人,長輩們更喜歡沉默的女人,我原本不安的心馬上平靜了下來。
社長夫婦、常務和專務夫婦已先來一步,部長夫婦二人也緊隨我們之後而來。彼此打過招呼之後,妻子和我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社長夫人的雙眉修得細細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大大的翡翠項鍊,傲慢而貴氣。我們在她的指引下來到了晚餐的長桌前。看來其他人經常光顧這家店, 他們熟門熟路,顯得很放鬆。我抬頭望著裝飾得頗有古風的天花板,又瞟了一眼在玻璃魚缸中嬉戲的金魚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我無意識地回望妻子一眼,她的乳房毫無防備地映入我的眼簾。
她今天穿著一件緊身的黑色襯衣,兩隻乳頭的輪廓清晰可見。毫無疑問,她今天又沒穿胸罩。當我抬起雙眼觀望別人的臉色時,正好撞上了部長夫人的視線。她故作泰然,眼神中卻夾雜著好奇與驚訝,還有一絲輕蔑。
我感到臉頰微微泛紅。妻子並沒有參與女人之間的談話,只是茫然地坐在那裡,我一邊意識到大家的眼神都在瞟向她,一邊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使自己盡量保持自然才是上策。
「這個地方好找吧?」社長夫人向我問道。
「以前路過一次,前院設計得非常漂亮,這裡真是一個讓人想進來看看的地方啊。」
「啊,是嗎? ……庭院是不錯,要是白天來就更美了。從那扇小窗戶中還可以看到花壇。」
然而,當菜餚開始上桌時,我辛苦維持至今的鎮定再也難以為繼了。
面前擺放的第一道菜是蕩平菜:這是一道將綠豆粉絲和香菇、牛肉等涼拌的清雅菜餚。當服務生拿起湯匙為妻子面前的餐碟盛放料理時,坐在椅子上一直沒有開口的妻子突然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不想吃。」
雖然這聲音非常小,但是,餐桌前的人們還是都停了下來。大家驚訝的視線齊齊落在妻子身上,這次她提高了自己的嗓門:
「我 ……不吃肉。」
「那麼,就是素食主義者囉?」社長用豪放的語調問道。
「在國外,有嚴格的素食主義者。在我國現在也開始漸漸地風行素食,特別是最近輿論頻繁對肉食者發動攻擊 ……如果想長壽,必須得戒肉,這不無道理。」
「即使是這樣,一點兒肉都不吃的話,能活下去嗎?」社長夫人面含微笑地說。
妻子的碗碟空空蕩蕩,服務生在其餘九人的餐碟盛滿佳餚後悄然退下。人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素食主義上。
「不久前不是發現了五十萬年前的木乃伊嗎?這具木乃伊身上也有狩獵的痕跡。食肉是人的本能,素食,自然也就是違背人的這種本能,顯然這是有悖常理的。」
「最近好像因為四象體質,出現了素食主義者 ……我也去看過好多醫生想弄清自己的體質,可是每去一處都有不同的說法。每當這時我便嘗試著改變飲食結構,但心裡始終還是不踏實 ……所以我認為飲食均勻搭配是最合理的。」
「均衡膳食難道還會不健康嗎?不挑食就是身心健康的證據啊。」
一直拿眼瞟著妻子前胸的專務夫人說道。顯然,她的矛頭已經開始直指我太太了。
「吃素的理由是什麼?因為健康 ……或者是因為宗教原因?」
「不是的。」
妻子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今晚的宴請對我來說是多麼的來之不易。她安然自若地回答,突然間,我感覺到一陣戰慄──因為直覺到她將說出口的話。
「 ……是因為做夢了。」
我快速地接過妻子的話茬兒:「我夫人一直患有腸胃疾病,睡眠總是不好。按韓醫的囑咐, 戒肉之後逐漸康復了。」
於是其他人紛紛點頭表示理解。
「真難得啊。我還沒有和真正的素食主義者一起吃過飯呢。和那些認為我吃肉的行為無比噁心的人共進晚餐,該有多可怕啊!以堂而皇之的精神理由選擇素食,不就是對肉食的嫌棄嗎? 難道不是嗎?」
「用筷子捲著扭動不止的小章魚放到嘴裡嚼得津津有味,坐在旁邊的女人像是盯著禽獸一樣看著你,這是一種怎樣的氣氛呢?」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也附和著大家發出笑聲,然而我卻清楚地意識到妻子並沒有笑出來,也根本沒有在聽大家的對話,而是緊緊地盯著人們殘留在嘴唇上的油汁。這種行為讓大家心中著實不快。
下道菜是乾烹雞,而後是金槍魚片。大家都在盡情地享用著美食,唯有妻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小橡果一樣的乳頭在她的襯衣中呼之欲出,她的視線像是要吸乾在座諸位的雙唇,吸乾他們嘴唇的每一個微小動作。十餘種美味佳餚輪番上陣,一直到饕餮盛宴華麗落幕,妻子吃到嘴裡的只是沙拉、泡菜和南瓜湯,就連風味獨特的糯米鳥蛋粥也因為盛在了肉湯裡而一口未沾。其他人開始慢慢地忽略了妻子的存在,繼續談笑風生,同情我的人偶爾問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但我覺得他們連我都開始敬而遠之了。
飯後果盤上桌,妻子只吃了一塊蘋果和柳丁。
「妳不餓嗎?看妳可沒怎麼吃啊!」
社長夫人用公式化的社交語調問候妻子。妻子沒有笑,沒有臉紅,也沒有絲毫遲疑,只是默不作聲地注視著這個女人優雅的妝容。她的凝視讓在座的人大為掃興。妻子知道這是怎樣的一次晚宴嗎?知道面前的中年女人是誰嗎?一瞬間,我感受到妻子那我從未進入過的頭腦,真像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
(本文為《素食者》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素食者》채식주의자
作者:韓江(한강)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