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我的真理。我的真理在於:我的信任可能天真幼稚......不過,面對祖國,我們問心無愧。
──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鋅皮娃娃兵》
齊銳德將軍,美國陸軍副參謀長,在回國調升副參謀長之前,他在伊拉克戰區負責指揮地面部隊。此前,他認為戰局低迷之際最重要的事情是作戰,要說醫療要務,那也不過就是整建戰區醫療體系,協助傷兵重回戰場,或者重返家園。
升任副參謀長後,他開始密切關注現役退役軍人的自殺問題,過去的前線經驗讓他認為精神醫療問題可以緩一緩,但很快他就發現,這個問題遠比他的其他業務,諸如軍隊組織的現代化與預算處理,更加棘手。
駐伊期間,齊銳德將軍失去了169位弟兄,然而,在德州虎德基地的紀念碑上,卻只有168個名字:有人要求不能把那位自殺的弟兄也算進去,而齊銳德將軍批准了這個要求。這個被遺漏的名字,後來成為齊銳德將軍畢生最大的遺憾。
戰爭的義理往往不只單純的生死搏鬥,看似純粹毀滅的行為其實有一個無形的框架,它規範了暴力與受苦應該要有的限度,進而認可哪些生命樣態,才是具有「可悲傷性」(grievability),值得被紀念或哀悼。《感謝您為國效力》(Thank You for Your Service)所講述的,是那些「不值得被紀念的戰士」殘存下來的故事,或者,他們在另一場永遠不會被紀念的戰爭中的故事。
研究顯示,在派赴戰場的兩百萬美國人中,有20%到30%的人出現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它是恐懼或創傷性腦傷(TBI, Traumatic Brain Injury)所引起的精神疾病,創傷性腦傷是指患者因為腦部劇烈震盪,頭骨內側遭到撞擊,因而造成精神損傷。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包括憂鬱,焦慮,惡夢,記憶困難,性格改變,自殺傾向,閃現(flashbacks),無端的恐懼,嗜睡,失能性憂鬱等等。
陶索羅在集體治療的課程上,被譽為時代的英雄,在一群越戰老兵之中,他顯得英俊挺拔,儘管他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這個治療課程的原理是回溯造成創傷的事故,透過傾訴與寫作來克服負面情緒。
陶索羅在那場爆炸事故中,忍著斷腳的痛苦,從著火的軍用悍馬車中救出兩個弟兄,離開戰場後,他救回來的弟兄從來沒在他的夢境中出現,他只會反覆夢到何洛森──他來不及救出的弟兄──渾身著火地問他:「為什麼不救我?」
「為什麼我只能想起可怕的事?」
陶索羅從來沒有在集體治療中提到他的夢。倖存者失去的無疑是人之為人的語言能力。一旦遇劫的人大部分都消失了,倖存者的「證言」就無法證明什麼:這個證言難道不是只見證了極小的局部狀況?你又如何能知道這個狀況確實存在?這會不會是你的想像嗎?或者這個狀況確實存在,但證言卻是「假的」,因為也許抽中死籤,該消失的人是你,而你,卻倖存下來了。
倖存者是不值得死去,又不值得活著的裸命。
亞當離開軍隊之後,因為大量服用抗憂鬱與失眠藥物,感官變得遲鈍,每天清晨看著他鏡中完整無缺的自己,都會浮現自殺的念頭。讓妻子紗綺苦惱的是,不自主陷入昏睡的丈夫不能幫她分擔看護小孩,亞當記錯日期導致錯過門診,帶著丈夫長途跋涉的紗綺,瘋狂踩下油門咒罵這一切──或許是「看過醫生就會變好吧」的期待落空了。不過,這個讓紗綺陌生的戰士丈夫,卻似乎對手上的刮刮樂更有興趣。
讓亞當反覆萌生自殺念頭不是沒有理由的,那個導致詹姆斯身亡的爆炸,本來是據說能嗅出炸彈氣息,「戰場靈犬」亞當該出的任務。意外那天,詹姆斯本來可以用登記輪流使用的軍用視訊見上一面,但詹姆斯覺得再過幾個禮拜就能見到妻子了,於是將機會讓給亞當,而他出了亞當本來要出的任務。
亞當把穿透詹姆斯防彈衣的炸彈金屬碎片,交給雅曼達。在往後的日子裡,雅曼達經常把那只殺死他丈夫的金屬碎片緊緊握在手心,不斷用力,直到掌心流出血來。「如果當時有你在,就不會發生這種狗屁事!」那天之後,亞當經常聽到這樣的話,他總是必須努力說服自己,那是對他敏銳察覺炸彈天賦的恭維。
齊銳德將軍開過無數次的會,努力想要了解現役退役軍人的自殺理由,但越是了解個案細節,就越發現他們其實束手無策,社會科學習慣的解釋範疇:種族、年齡、區域、婚姻狀態、人格特質等等,對於他們怎麼攻下山頭,其實幫助不大。
「每場戰爭都有戰後之事」(Every war has its after-war),伊拉克與阿富汗兩場戰爭留下來的,就是這約五十萬受苦、不值得紀念,苦痛無法被哀悼的戰士。
他們正在打一場不知敵人何在的戰爭,一場「戰後之事」的戰役,它所造成的傷亡,已經超越反恐戰爭:家園是新前線,日常生活是新戰場,而他們還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打贏這場仗。
感謝您為國效力。
書籍介紹
書名:《感謝您為國效力:那些傷兵、他們的家人,還有朋友》Thank You for Your Service
作者:大衛.芬柯(David Finkel)
出版:左岸
日期: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