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我不配功成名就嗎?那些《優秀的綿羊》

 

「在長達二十四年的常春藤聯盟生涯之後,包括在哥倫比亞大學從學士到博士的求學階段、五年的研究所助教、以及在耶魯任教的十年,我的確這麼想過。這套英才生產系統專門製造聰明、有才華且能夠受激勵的學生,卻也替他們附加了焦慮、膽怯和迷失,還有不充足的好奇心和目標認知力,以至於他們會被困在特權的泡泡裡,順服地朝同樣的方向前進,能夠把事情做得很出色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做。」

 

威廉.德雷西維茲離開大學體制前的一篇投書,意外引發了全球性的共鳴。

 

文|威廉.德雷西維茲 (William Deresiewicz)

譯|章澤儀

 

  於是,問題只剩下「為什麼?」。為何這些高材生最後都做出相似的選擇?這個現象是否具代表意義?我們不能只歸因於人性貪婪或愛錢。要記得,這些孩子都是訓練有素的馬戲明星,他們可不怕跳火圈,甚至覺得那樣才有熟悉感、安全感,也比較正確。在高中時,大家的目標都一樣,那就是努力去跳這名為「名校」的火圈;但在目標達成之後,下一步反而成了未知。方向分歧了,而且好多去路都籠罩著薄霧,讓人看不清。齊剛也提出詰問,做音樂家可需要填履歷表?做公益創業、民意代表、劇作家呢?你如何讓自己進州政府部門上班、前進矽谷或為紐約時報工作?這世上有多少你不曾聽聞過的出路?說穿了,求職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這種種的未知,隨著畢業的日子越近,也越令學生們焦急,索性只想再找一個火圈去跳。

 

  再說到選擇,這些孩子反而有另一種迷思。大人總是叫他們相信自己有無限的可塑性,偏偏人生的選項都是某種程度的「有限」。我之前的學生在踏出校門數年之後寄了一篇他寫的文章給我,標題是〈潛力的悖論〉,文章中說耶魯的學生就像幹細胞,可以長成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對於只能變成單一物品感到抗拒,便盡可能地想要停留在幹細胞狀態。「我同學跟我不敢勇闖天涯,挑戰別人不能不敢之事,或走遍地球各個角落,」他寫道,「相反的,我們行事謹慎,集體行動,步伐緩慢又笨重,選擇別人走過的老路子,以確保在接下來的二年或四年之中,我們能再度變成幹細胞,依然是未被塑型、充滿著潛力與無限可能性。」

 

  管理顧問公司尤其懂得利用這一點。他們派招募專員前進各大校園,把面試門檻弄得很低,但把錄取門檻弄高──如此倒是收到更好的成效。這份工作在履歷表上非常好看,也不會限制你在離職之後的工作選擇權,而且工作內容就跟你在學校裡做的事情差不多:精密分析、統整資訊表單、清楚而有效的溝通,還不用考經濟學。這些公司也樂於雇用主修人文科目的新人,其特質正是名校對於學生的要求:知性、勤勉、有朝氣、天資聰穎。當然,他們給的薪水都很不錯。

 

  以前的一個學生在信中這麼對我說:

 

真正的問題在於現今耶魯人對於起薪的要求;倘若起薪不到100K,耶魯人便認為那是在浪費他們的學位。我想管理顧問職尤其能滿足這種常春藤名校的特有心態,認為別人就該為了你讀過耶魯或哈佛之類的而付錢來雇你。同學跟我聊他們為何一畢業就去做管理顧問,理由全都可以歸結為「因為我能做」。很少人有膽去選擇別的出路。

 


  除了管理顧問公司,投資銀行也是另一種類似情境。另一個學生來信提到:「華爾街發現大專院校專門量產非常聰明、也非常迷惘的畢業生。小朋友們擁有十足馬力和無比的敬業精神,只是對自己的下一步毫無概念。」這情況還出現在投資報酬較慢的法學院,甚至是非營利組織中最熱門的新鮮人去處,無國界教師團體TFA(Teach For America)—這些地方同樣是大量招募、職務明確、富競爭性的應徵過程、有限的時間投入度、在履歷表上好看、不妨礙離職後的出路、令人印象深刻。不少人甚至在TFA之後又跑去貝恩(Bain)或摩根史丹利(Morgan Stanley)等金融界工作。就道德層面而論,TFA與華爾街當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對剛畢業的名校生來說,選擇前者並不代表清心寡欲,而是習慣使然。假使他們選擇金融界,那多半是因為太多人在踏出校門之際缺乏內心的方向感──換言之,除了錢,他們沒找到更值得花時間追求的東西。


  諷刺的地方就在這裡。名校生知道自己可以做任何工作、扮演任何角色,卻傾向於做出同質性極高的選擇,彷彿他們的眼界只有那麼小一塊,而神職、軍職、從政或教職,甚至學術研究都從選項內消失了。整體而言,今天的年輕人確實比數十年前的孩子要更樂於投入社會,對於公眾事務也更感興趣,但在此同時,他們也確實傾向於把自己套進同一種狹隘認知一,認為生活就是名利與文憑,至少在大多數的名校裡是如此。

 

  我在耶魯看到的情形,跟我走遍全國大專院校所看見的一樣。校園中人人看起來都極為正常,也都是一個模樣:沒有嬉皮,沒有龐克,沒人搞藝術家風格,也沒人挑戰性別或或種族界線,宅宅都沒什麼宅味,時尚迷還走低調優雅;大家打扮得彷彿隨時都準備要去面試似的。我很想告訴他們:你們都很年輕!有些機會要把握,別怕「與眾不同」,否則這世界將會是一間冰淇淋店,只擁有三十二種香草味而沒有任何其他口味。我並不是在鼓吹學生離經叛道,而是學生時期該有的實驗精神與追求多元自我本不該就此喪失。如今學子們似乎只認同同一種自我,並且也爭相模仿該形象,那就是成功的上流階級專業人士。「耶魯的大一新生班上再怎麼三教九流,」以前的學生寫信來說,「到了大四,人人都長得一樣。」

 

  他們淨做同樣的事,是因為大家都做同樣的事。我以前的學生將之比喻為「鮭魚返鄉」,有個密西根大的研究生則說是「生產線輸送帶」。有名的三角欲望理論指的正是此事:你想要某樣東西是因為看見別人都要,所以假定它很有價值。麥可.路易斯(Michael Lewis)寫下他對鮭魚返鄉的解釋,「這其中有一種群眾安全感。」

 

  「安全感」是個關鍵字。比起迷失或貪財,恐懼的驅動力更大。由於名校生一向表現優異,他們格外害怕自己不再傑出,對於大環境的競爭激烈也特別敏感,因此總是懷抱著對於失敗的恐懼與焦慮,而那很可能來自於家長的觀念,例如爸媽本身也極端害怕失敗。

 

  背負著這樣的憂慮,縱使為期不長,其成本也十分可觀。當一個人沒有犯錯的空間時,他往往會盡全力避免犯錯而無暇另顧,這也是致使英才教育不利於學習的原因之一。正如前哈佛學院長哈利.路易士(Harry Lewis)在文章中寫道:「沒人想在一堂可能拿不到A的課程上賭運氣,以至於人人只肯往自己早已熟知的領域去耕耘。」在這一場文憑的競賽中,沒有人想落後,既然實驗和探索並非百分之百成功,新觀念或新視野的開發就落得被擱在一旁,可這才是大專教育原本肩負的使命──讓我們更進一步了解自己與這個世界。一個波莫納的學生說她很樂意去多方面思考自己的所學,只不過她實在沒有時間,我便問她:假如妳不要每一科都拿A,會不會就有時間了呢?她看著我,好像我這問題失禮至極。

 

  大四就像是驗收成果的時刻,前文提及的這些訓練已將你塑型,而置身在羊群中的安全感,也讓你覺得自己可以開始為人生做些真正的決策。現在再想想我學生說「做一個與眾不同的決定」有多麼困難,特別是當你看見別的羊兒紛紛做出一模一樣的選擇時。同儕觀點在此時造成的壓力比我們想像的大多了。很多孩子告訴我,當同學們口中談及與眾不同的出路,就如同評論一個瘋子的行為,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闖來」或「你算哪根蔥,膽敢不從眾」。


  畢業也無法改變這些潛規則。有些孩子勇敢的忠於自我,也決定不回首、不眷戀名校光環,心中卻怎樣也無法抹消那種壓力和孤獨感。我親眼見到學生們花上好幾年去對抗它;他們或許是出於信念,也或許是別無選擇,只為自己實在無法屈服於一份感受不到熱情的差事,但又不知道自己的熱情究竟落在何處。有個學生提到他不只受焦慮、恐懼的折磨,也在雄心壯志中掙扎,為了終究不甘於平淡,以及落居人後的自卑,總以為就在他選擇背離的那條路上,昔日同窗們一個個都綻放著高人一等的耀眼光芒。

 

  有一個在顧問公司待過幾年的學生,每逢公司徵才時都趁便回學校來看我,也總是提到他想到外頭做些更有建設性、更有意義的事,但不知該如何著手,也無法想像離開現有舒適圈之後會是什麼景況,其實這種話我聽得多了。我就換個說法吧:這個年輕人已經對金錢上癮了。

 

  另一個剛畢業的學生則有不同的心境;他有寫作才華,對名利地位的競爭也向來不感興趣。那孩子在給我的信中這樣寫著:

日復一日,我壓抑著抄捷徑以求快速成功的衝動,因為我的靈魂深處知道那是不對的。假如我省去接下來這十五年的基本功,不顧繞遠路的各種趣味而直接衝上《紐約客》雜誌的編輯寶座,我一定不會快樂。我一面對抗著這種念頭,那小小的罪惡感也同時轟炸著我。我一定要找出方法來遠離這種衝動。同時,我也不敢想像自己竟會產生這種矛盾。我知道類似的企圖心亦在別的耶魯人身上發作,可它以前從未影響過我,直到今天。

 

  這些現象並非只在美國出現。英才教育彷彿是一套全球連線的系統。況且,今天美國的頂尖學府中,大概有一成的學生是來自於海外。我們的入學門檻已普及全球,讓上海、首爾和孟買的年輕人爭相跳進我們的火圈。我聽過更多來自加拿大、英國、尤其是南亞和東亞如印度、新加坡、中國、南韓、菲律賓及日本的心聲。「我要感謝您完美地揭發現代教育之弊病,」有個駐外記者對我說,「我在加拿大醫學院讀書,您的觀點不只套用在常春藤聯盟,也合乎這裡的情況。」「我們印度有自己的常春藤聯盟,」另一個人告訴我,「就是『印度理工學院』(Indian Institutes of Technology,IIT)和『印度管理研究所』(Indian Institutes of Management,IIM)。您提到的每個現象,我都曾在那裡親眼目睹。」

 

  除此之外,上述過程通常也連帶造成高成就人士特有的中年危機。哈佛的資深招生主任威廉.費茨孟(William R. Fitzsimmons)就曾經如此描述:

 

即使是最頂尖、拿過最多獎章的學生,也會在回首過往時懷疑自己努力的這一切是否值得。越是專業人才──醫師、律師、學者、商務人士等等──越常在他們的而立與不惑之年遭受到不獨立與困惑的心理衝擊。有的推說他走上這一行是為了滿足某人的期望,也有的就只是隨波逐流,壓根兒沒停下來想過自己是否真的熱愛這份工作。他們最常說自己錯失了整個青春歲月,從未活在當下,總在追求一些錯誤的目標。

 

  所以呢?這冠冕堂皇的高等英才教育,讓多少學生扼殺自我以擠進窄門,多少家長拚死拚活的為孩子掙學費,萬一到最後才發現這箇中的期許反而讓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越活越窒息,那又如何?假如我想當老師、做政府官員或做一名木匠,這鍍金似的學歷是否就浪費了?爸媽會不會覺得我沒出息?朋友又將如何看待我?在畢業二十年的同窗會上,我該怎麼面對我的同學們,特別是他們全都成了大城市裡的有錢醫生博士或重要人物?隱藏在這些糾葛之後的關鍵詰問是:難道我不配功成名就嗎?就在此一大哉問之下,生命中的其他可能性都封閉了,只留下你錯失靈魂深層的渴望。

 

  當然,這是指假如你曾經察覺到內心真正渴望為何。正如前文曾提到「耶魯人多半不知如何尋找熱情」云云;的確,倘若找不到其他更想做的事,不如就鑽進華爾街去賺一大票錢,也沒啥不可。這其中的不合理之處只在於我們建構出高級知識分子的培育制度,結果卻教出一群對人生之所欲沒有明確概念的二十二歲青年,只知道走前人走過的路,但不會或不敢開創屬於自己的路。

 

 

(本文為《優秀的綿羊》部分書摘)

 

 

《優秀的綿羊》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優秀的綿羊》 Excellent Sheep: The Miseducation of the American Elite and the Way to a Meaningful Life

作者:威廉.德雷西維茲 (William Deresiewicz)

出版:三采

日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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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credit:Matthew Spi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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