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肯亞人長跑稱雄?《跑者時代》

 

2016年奧運男子馬拉松冠軍再度由肯亞選手Eliud Kipchoge奪得。

 

文|艾德‧席澤(Ed Caesar )

譯|蔣宜臻

 

一切從腳掌開始


  來自義大利布雷西亞的物理治療師文森佐‧朗契尼(Vincenzo Lancini)認為自己知道第一個問題的答案:腳掌。他對肯亞跑者的腳掌很著迷,拍了數百張照片作紀念。他對腳掌的崇敬,就如同愛樂者對鋼琴家朗朗纖長手指的敬仰。對他來說,腳掌是理解為何肯亞或東非地區在馬拉松界稱霸的關鍵。

 

  二○○○年初,朗契尼來到這個跑步國度,與義大利籍經紀人菲德列克‧羅沙旗下的頂尖跑者共事,包括三屆倫敦馬拉松冠軍馬汀‧萊爾。朗契尼在為萊爾按摩時,注意到他的腳掌很奇特:極度發達的肌肉突出腳掌,就像健美先生身軀的肌肉一樣,足弓則相當有彈性且強壯。

 

  朗契尼治療過各個運動領域的運動員,包括歐洲跑者。他擁有敏銳的觸覺能力,來了解運動員的身體構造,但他從未感受過或看過這樣的雙腳。套用他的話,他們的腳掌就像「彈跳床」一樣,在接觸地面時,能將能量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回饋給跑者。 

 

  朗契尼問萊爾能否讓他拍一張腳掌的照片。他的要求讓萊爾覺得困惑,但還是同意了。朗契尼在尋思如此強壯的腳掌對跑者來說有何重要性時,注意到他治療的這些肯亞跑者脊椎兩側肌肉也異常強壯:長而強健,呈圓柱狀且渾圓,像是「管風琴的音管」。

 

  他開始發覺這些觀察之間的關聯性。朗契尼推論這些彈性極高、非常強壯的腳掌,可以在跑者前進時穩定他們的身驅。依他的形容,腳掌兼具了「彈跳床」和「接地工具」的功能。肯亞跑者的腳掌每一次接觸地面,都像是將天線插進路面,將他往前推進。朗契尼那雙辛勤工作的手發現,每位頂尖肯亞跑者都擁有一套強壯又富彈性的連鎖機制,從肌肉強健的腳掌、堅實的腹部,連接到背部與頸部的層層肌肉。朗契尼認為,一切都從腳掌開始。簡單來說,肯亞人腳掌的推進力,使他們比其他跑者跑得更快,而且損耗更少精力。

 

  朗契尼相信,這項特質是肯亞跑者在童年與青少年時期生活裡赤腳到處跑所發展出來的。但如果你觀察頂尖的成人跑者(如穆泰伊)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練跑,就會發現:肯亞跑者在穿上鞋後,對腳掌和小腿肌肉的細部訓練仍然持續著。穆泰伊從來不在平坦的路面上進行訓練,因此他的肌肉總是不斷在平衡與回應地面。

 

  「他們學著聆聽雙腳在說什麼。」朗契尼說。

 

種族和居住背景


  朗契尼也承認,雙腳只是答案的一部分。跑者的成功是許多因素交雜的結果,許多關鍵因素與生理學無關。科學無法完全解釋穆泰伊的成就,因為科學沒辦法讓我們深入他的內心深處,或他成長的點滴。但科學可以提供我們線索。有些事物是科學可以測試的,有些面向是可測量的。除此之外,肯亞跑者對於運動科學研究是一項福音,因為這個地區在馬拉松運動的壓倒性優勢—亦即特定運動與特定地域的連結性,可說是所有運動之最。


  肯亞人在長距離項目的優勢最令人困惑之處,以及讓研究此現象成因的科學家最感興奮之處是:長跑冠軍幾乎清一色來自於同一個部族:卡倫金族。雖然有幾個例外,例如基庫尤族的萬吉魯,但是每當有肯亞人摘下馬拉松賽冠軍,不論是男子或女子,都有很大機率是來自地球的那個小角落:大裂谷西側邊緣的高地。


  我們可以再繼續縮小範圍。歸納他們的背景和出身後,你還會發現:幾乎所有成功跑者都生長在貧窮的大家庭,在擁有小片耕地的農家長大。他們都要赤足走路或跑步上學,青少年時期都在農場上幫忙;男性進入青春期後,必須經歷殘酷的割禮。在那之後,作為這項成年儀式的後續程序,他們會被迫離開相對舒服的家庭環境,在外居住數天到數星期,獨力照料自己。


  肯亞是個窮國,但「跑步之鄉」位於高原,土壤肥沃,而且一般卡倫金族的小農莊家庭栽種的食糧足夠維生。事實上,卡倫金族的飲食對於耐力型跑者來說堪稱完美:以澱粉類的碳水化合物「烏伽黎」為主食,配上蔬菜,偶爾吃肉,佐以一桶桶香甜的奶茶。

 

  來自鄉間的卡倫金族青年,一般來說活動量很大,飲食夠營養但分量不多。他們收入不豐,所以鞋子是奢侈品,雙腳很習慣泥土地的觸感,腳踝的肌腱益發強壯。此外,他們還從早到晚在高海拔地區奔跑活動。肯亞的「跑步之鄉」大多位於海拔兩千多公尺處,這樣的生活環境讓未來的跑者在海平面處擁有更高的攜氧量。

 

  卡倫金族成年人的心臟和肺臟是比一般人更有效率的引擎。不過,重點不在於肺容量,而是肺部攝取氧氣的能力。好幾項研究顯示,長期居住在高海拔地區的運動員,其肺部相較於居住在海平面者,擁有較佳的「肺瀰散量」(diffusing capacity)。住在高海拔的運動員,其肺部表面的氣體交換,最多能比低海拔住民高出百分之五十。

 

  艾普斯坦在《運動基因》一書中解釋,海拔對於運動員發展的影響有許多細微差別。首先,出生於高海拔地區者,優於僅是在此地受訓練者;高海拔地區出生者的肺臟,比低海拔地區出生者的還大。這項特徵跟基因沒什麼關係,因為祖先居住於海平面地區者,如果剛好在高海拔地區出生成長,也會發展出較大的肺臟,跟喜馬拉雅山區的農家小孩沒什麼差異。 

 

  有些族群在高海拔地區生活和受訓的效果,較其他族群更好,這一點似乎跟該族群在高海拔居住的時間相關。舉例來說,艾普斯坦引用克里夫蘭凱斯西儲大學(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的生物人類學家辛西亞‧畢歐(Cynthia Beall)的研究;她檢測了兩個居住於高海拔地區的衣索比亞族群:阿姆哈拉族和奧羅莫族(Oromo)的血紅蛋白值,亦即紅血球細胞運輸氧氣的蛋白質。她發現,阿姆哈拉人即使在高海拔地區,其血紅蛋白值仍然偏低;相反的,奧羅莫人即使在很低海拔的地區,其血紅蛋白值也很高。初步檢視很難看出為何會有此差別。這兩個族群定居的海拔高度大致相近。不過,阿姆哈拉族已在今日的居住地定居千年,奧羅莫族則是在幾世紀前才遷移到高原。也就是說,奧羅莫族實際上是居住在高地的低海拔族群。

 

  艾普斯坦寫道:「最好的組合是,祖先來自海平面,這麼一來,血紅蛋白就可以在高海拔地區訓練時快速增加。不過,你必須是在高海拔出生,才能發展出較大的肺部表面積,而且是在最佳位置成長和進行訓練(約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到兩千七百公尺之間)。這正是肯亞的卡倫金族和衣索比亞奧羅莫族的背景。

 

  事實上,卡倫金族的故事比較複雜。所有卡倫金族是在幾世紀前從尼羅河谷遷移到大裂谷,但有些支族,例如南迪族和奇普辛基族,在高海拔地區居住的時間比其他支族還久,像是在過去五十年間才大量遷徙到高地的波卡族和奇悠族。總結來說,重點是他們在生理學上都是現居於高原的河谷族群。

 

 《跑者時代》中文版書封。

 

 

  卡倫金族比其他種族更擅長長跑的現象,或許還有一個更明顯的因素。在討論肯亞的跑步霸權時,這一點經常被忽略,因為它會被當成一種「種族刻板印象」,你只會在十九世紀英國殖民者的田野調查筆記中看到。但我們還是不禁注意到:除了少數例外,卡倫金族人看起來就很擅長長跑。套用基因學家的用語,你會說卡倫金族跑者的「表現型」(phenotype)—較短的軀幹,配上纖長的鳥仔腳—非常適合跑馬拉松。

 

  當然,卡倫金族人的體型並非每位都相同,也有人長得肥胖豐腴,但這個族群很可能就是有較高比例人口擁有適合跑步的「表現型」。既然跑步運動在這個地區如此受重視,幾乎每個人都會嘗試看看,因此,將有天分者塑造為菁英跑者的成功機率自然高了許多。

 

基因和體型

 

  就如跑鞋設計師所觀察到的,卡倫金族有其獨有的特點,而且是可測量的,使他們成為「先天與後天」辯論中很有趣的研究對象。整體來說,卡倫金族的腿部重量較輕,因此當他們以兩小時○五分完賽的速度奔跑時,需要的能量比腳踝較粗的歐洲跑者少。

 

  這個特點似乎代表肯亞人擁有明顯的基因優勢。從某方面來說,這是真的。但是關於體型的辯論,還需要考量其他複雜的因素,因為菁英跑者不只有一種體型。沒錯,卡倫金族跑者的外型通常瘦削纖長,較輕、較瘦的小腿確實在長距離跑步顯得較有優勢,但是等我們看過各個長跑冠軍的體型後,你會對其多樣性感到訝異。

 

  有些卡倫金族跑者的體型像孩童一樣嬌小,例如菲爾孟‧羅諾(Philemon Rono);有些人的體格較為健壯,例如傑佛瑞‧坎沃洛,接近八百公尺項目選手的體型。同時,許多來自東非其他地區的頂尖跑者,體格也跟一般卡倫金族截然不同。基庫尤族的萬吉魯身材短小,而且—相對來說—體型頗壯碩,大腿跟短跑選手一樣精壯,而他的衣索比亞宿敵科貝德(二○一二年芝加哥馬拉松冠軍、二○一三年倫敦馬拉松冠軍),身高則只有一百五十三公分,跑姿看起來像個發條娃娃。格布列塞拉希的體格也和威爾森‧基普桑截然不同。

 

  所有馬拉松賽冠軍的共通點是體型有如競速賽犬那樣瘦削。這一點不難理解:體重越重,就要花越多能量移動。在長達兩小時的時間,多耗費的能量累積起來十分可觀。不過,更複雜的問題是:什麼樣的體型可讓人跑得比較快?如果跑者的體型是效率的關鍵(亦即需要多少能量推動他們前進),顯然有效率的體型是很多樣的。

 

  這些觀察與基因學有何關聯?今日的基因學家仍在努力解答人的身高有多少程度遺傳自父母。判定身高的基因根源看似相對簡單,但就連這項特徵似乎也是先天的DNA(我們的製造說明書)和後天成長環境交互作用的結果。

 

  以這裡要探討的基因學來說—即造就出特異運動員能力的相關基因—我們有可能精準辨別出哪部分的DNA有助於個人成為菁英跑者,抑或哪些DNA是成為菁英跑者不可或缺的嗎?二○○八年,英國曼徹斯特都會大學(Manchester Metropolitan University)的阿倫‧威廉斯(Alun Williams)辨識出二十三個與耐力型運動成績有一定程度相關的基因。但根據他和研究團隊的計算,天生具備所有「正確」基因的機率是一千兆分之一。據他推算,世上沒有天生具有完美基因的耐力型運動員,只有不完美程度的高低差別而已。

 

  文化和傳承基因組學是研究基因之間彼此關聯的科學,這個學門最有趣的新近發展是:環境可能決定基因如何表現的論點再起。丹尼斯‧諾伯(DenisNoble)是牛津大學的生物學家暨哲學家,他以一個非常美麗的比喻來解釋這個概念:「生命的樂章」。他偏好將人類的基因碼類比為樂器,而非一組被嚴格遵循的指令。他表示,基因不該稱為「生命的藍圖」,而比較像是一組可以演奏的風琴管,因為基因的運作是系統性地、成群地。

 

  將這個有點微妙差別的理論解析到其特性的最基本層次時,諾伯拒斥了「基因決定我們人生」的論點。他主張,DNA不是「唯讀」檔,基因不只上傳資訊到我們的身體,我們還會接收周遭世界的資訊,將其「向下」載入。

 

  此外,DNA並非將我們的特徵世代相傳的唯一工具。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證明:透過母系血緣,親本和祖先的行為可以影響我們的基因被「關閉」或「開啟」。非DNA遺傳的研究是表觀遺傳學的一部分,而且是不斷成長的研究領域。如果我們的發展不只受到基因組成和環境的綜合影響,還要將父母選擇的生活風格納入考量,或許我們就更能理解為何生長在高海拔、努力進行訓練的卡倫金族可以稱霸跑步界了。


  美國路跑歷史學家約翰‧曼納斯是肯亞通,他除了告訴我們肥胖的羅迪區如何蛻變為成功運動員的故事,還嘗試提出一個頗具爭議性的理論,解釋卡倫金族跑步強權的發展。他指出,卡倫金族不只是以農耕為生、過著勤勞的戶外生活,他們還有一套牲畜突襲傳統(較直接的說法是偷竊)。在過去,這類突襲可能需要跋涉一百六十公里遠,成功者還可以拿到獎賞。


  曼納斯在他的學術論文(肯亞的跑步部落)(Kenya’s Running Tribe)中提出:「突襲的成果大致跟速度、耐力相關,越擅長突襲的年輕人,可以抓到越多牲畜。想結婚的男子需要用牲畜購買新娘,而擁有越多牲畜就可以買越多妻子,有可能生更多孩子。這樣一個與繁殖相關的優勢傳襲了好幾世紀,不難想像它可以對一個族群的基因組成造成顯著的改變。」

 

  英國人統治肯亞時,試圖根絕他們的牲畜突襲傳統。根據該地區的歷史記載,殖民當局在一九三○年代晚期舉辦運動會,讓卡倫金族男子可以展現他們在「運動和狩獵上的勇氣,而非用於戰鬥。」曼納斯還說,「嚴苛的戰士文化」和殘酷的卡倫金族割除包皮儀式(沿襲至今),可能也有助於養成他們的堅毅習性。

 

  我們很難據此做出任何推論。牲畜突襲理論很值得玩味,但無法證明。雖然我見過的卡倫金族跑者個個堅忍不拔,但這是他們的職業所必需的。職業馬拉松選手全都是鐵漢/娘子。不過,牲畜突襲的概念似乎與我們開始關注的理論相關,亦即父母的生活型態會影響DNA的表現。長距離跑步在卡倫金族的文化中相當重要。如果認為卡倫金族的歷史傳統對於他們能夠稱霸各馬拉松賽事毫無助益,也是很奇怪的事。

 

  丹尼斯‧諾伯的研究讓我們從的新角度看待非洲的馬拉松冠軍。這些頂尖選手,從數千、數百名期望成為職業選手的衣索比亞和肯亞男女脫穎而出,其人生旋律以最甜美的方式演奏著。生在高海拔、活動量高的童年,加上優異的體型、賣力的肌肉、斯巴達般的工作倫理,以及過去與現在的對話(但對話內容終究無從得知),是他們不可或缺的成功基礎—基因和傳承,只能解釋到這個程度。某些特別的運動員矢志非成為冠軍不可,他們會將自己操練到只剩半條命,以追求他們渴望的成功。

 

 

(本文為《跑者時代》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跑者時代:馬拉松的魔咒,奔向2小時紀錄的歷史、科學和他們的故事Two Hours:The Quest to Run the Impossible Marathon

作者:艾德‧席澤(Ed Caesar )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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