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腐女都是虛擬女同志:《BL進化論》

 

溝口彰子《BL進化論》中文版書封。

 

 

  這個標題顯然會惹惱許多BL讀者,但卻是溝口彰子《BL進化論》一書中最重要也最有趣的見解之一。既然要談的是BL「進化論」而非「第一次讀BL就上手」,就省略冗長的名詞解釋跟盤古開天地般的從〈風與木之詩〉開始講起,直接切入正題吧。

 

  BL作為通俗情慾文本,是一種複雜而曖昧的類型。它的主要訴求族群是異性戀女性,表現形式卻是男子之間強烈深刻的愛與性。透過咀嚼消化乃至再度創造這樣的文本,異性戀女性得到了傳統異性戀愛敘事之外的解放感,更明確的說,就是性愉悅。

 

  這構成了一個非常詭異的矛盾,BL的敘事主軸分明就是男人跟男人戀愛、性交,但卻「不是」真正的同性戀文本。這種本質上的不同並非透過學理上的分類產生,而是清晰內建在BL讀者的腦袋中。她們或許說不出所以然,但就是知道兩者的不同。

 

  溝口彰子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研究者,透過跨越年代的文本比較,加上當時的爭論議題剖析,建立了自成一格的「BL進化論」。約莫上世紀80至90年代,BL漫畫與小說在日本大為流行,堂堂走入商業誌之林。溝口彰子也是在這個時期接觸了BL文化,成為忠實愛好者。BL作品扮演了她人生中的性啟蒙角色。

 

  但在這大放異彩的時期,卻也是BL首度遭受來自男同志知識分子強烈攻擊的時期。這所謂「進化前」的BL主流故事框架,根據溝口的分析,大部分都是「攻」自稱是直男,但基於愛情強暴了「受」;接著「受」很可能被「攻」以外的男性強暴,但「攻」安慰他說「我還是一樣愛你」。

 

  兩人可能因為誤會或者鬧脾氣分開一段時間,「攻」發現自己已經不能跟其他人上床了,於是再度確認兩人才是真愛。不過即使搞到這種地步,「攻」還是不認為自己是同性戀,而會講出類似「不管你是什麼性別我都會愛你」這種台詞。按照溝口的說法,攻受似乎超脫了男性跟女性的分類,自己建立了一種精神上的物種,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這個小天地中身為男同志所需要面對的現實生活中的危機,都是不存在的。

 

  因此,溝口認為這個時期的商業BL作品充其量不過扮演了讓女性遁逃到「受」這個角色裡的作用,基本上來自於女性向異性戀文本中的「天命真愛」公式依然發揮著作用。但為什麼女性需要遁逃到「受」的角色中?為什麼需要透過主人翁遭遇的強暴、虐待、騷擾,來成為滋養自己快感的土壤?比較簡化的說法,當然就是因為日本女性地位相對低落,職場不平等,家務不平等,種種讓人不快的原因,導致女性唯有褫奪掉自己的性別,戴上生理男子的面具,才能出聲指控社會的不公。

 

  但女性讀者至少在上意識層面裡,不承認此事。

 

  過往研究通常指出,女性BL讀者認同的是「攻」(插入者)。就連我自己在2007年的論文〈薔薇纏繞十字架:BL閱聽人文化研究〉,針對25位台灣BL讀者進行深度訪談,都得出了完全一致的結論──她們認為「攻」比較值得嚮往。但溝口認為,「當女性讀者只提到自己強烈認同攻的時候,都是站在一個前提上:自己在現實裡,永遠只是被插入的一方」。

 

  「受」的角色早就內化了,而正因為她們現實生活中只能當女人,才能理解「攻」把「受」當成女人插入的喜悅。溝口稱之為「多重移情」與「一體化」。女人從預設值的受,把自己拋出成為無所不能(社會地位高\專業能力強)的攻,同時扮演兩方的角色,才能點滴不漏的擷取其中產生的快感。

 

  我必須承認,截至目前為止,溝口是詮釋女性BL讀者「性愉悅來源」最犀利的研究者。而且她的武器看來十分原始,不過就只是文本分析而已。她同時開宗明義的表示自己是出櫃女同志,BL對她的性啟蒙一半或許是來自於偶然(成長時期欠缺描述女同志戀愛的通俗讀物),另一半則是正向積極地告訴了她「愛上什麼性別的人都沒關係」。

 

  溝口的女同志身分,在某種面向上讓她與佔多數的異性戀女性讀者\評論家保持了一定的觀察距離,這使她具有一種不急著澄清或證明什麼,因此顯得冷靜而獨到的眼光。

  

  就溝口看來,90年代以後的BL是需要進化的。倒也不只是因為1992年開始點燃戰火,一路延燒到2000年的「YAOI論戰」(當時BL還委婉稱為YAOI),而是作為一種文類,「不能活在真空之中」。1992年佐藤雅樹在某個女性主義小期刊上刊登了一篇稱為「YAOI全部去死」的文章,赤裸裸呈現了他身為男同志讀了BL之後覺得厭惡、噁心、被消費的情緒。看起來只是個小事,但背後醞釀已久的衝突矛盾或許早已存在,這逼得女性BL讀者和評論家不得不開始反思,主張創作自由的同時是否必須兼顧現實生活中真的存在的性少數族群。

 

  如果BL的創作層次永遠只停留在「再現」跟「複製」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純粹創造出一個隱蔽的女子殿堂,躲在裡頭不問世事,那麼其實它跟它原本打算抵抗的東西也沒什麼兩樣。

 

  另一位男性社會學家石田仁,在2007年發表了一篇專文,宣稱BL是對男同志的一種「表象的掠奪」,亦即不過是偷走了男同志的外型樣貌,但對於內容物是毫無關懷的。石田的確指出了部分事實,許多腐女社群自己訂出來一些「自律規範」,試圖把BL跟男同志切割開來,看起來像是禮貌使然,但事實上卻是無視真實世界存在的逃避之舉。這點對於台灣社群來說,也是一樣的。在我的論文中有一個章節提到早先批踢踢BL看板荒謬的「禁止萌真人板規投票」,投票結果同樣也是顯示了「逃避爭議優先」的考量。

 

  但要說BL作品與閱讀行為本身只不過是一種「表象的掠奪」,就很難讓人同意。溝口列舉了BL自身不停進化的各種範例,證明2000年之後,舊的BL範式也逐漸被揚棄,更多元、更考量同性戀真實處境、女性角色更加正面的作品紛紛出現。這就是本書名為《BL進化論》的原因,BL從一種幻想居多的文類,受到各種反饋與社會態度影響,漸漸自我修正成一種更具有包容力、更加賦權的存在。按照溝口的預期,它的終極軌跡終將與女性主義不謀而合,預示少女讀者現今處境以外,還存在著不同的道路、不同的可能。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BL永遠不會、也沒有必要進化成男同志文學,它本來就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產生的。儘管也不是沒有男同志閱讀BL,但兩者仍有很大的區別。BL是少女們的菲勒斯(Phallus)。溝口認為,網路上的聊天群組、討論區裡,女孩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著色色的攻受配對跟性交細節,就像是一種「虛擬女同志」──差別只是交換體液或者交換文字。(當然,這個論點溝口不管到哪個研討會去講都被女性讀者噓了,我卻覺得這是個絕妙的比喻。)腐女文青三浦紫苑曾寫道:「如果我有了小肉棒,一定會高興地四處揮舞!」BL中的男性不是他者,就是BL讀者的「自我」。因此,在想像的狀態中,女性讀者其實都是揮舞著「心靈上的小肉棒」,跟其他女性一起交換虛擬的快樂。

 

  我說,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書名:《BL進化論──男子愛可以改變世界!日本首席BL專家的社會觀察與歷史研究》 BL進化論 ボーイズラブが社会を動かす

作者: 溝口彰子

出版:麥田

日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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