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良多（阿部寬飾），數年前曾得過小說獎，如今只是不得志的兼職小說家。當然，作為邊打工當私家偵探邊寫作不輟的他並未忘記自己的夢想。只是所謂的「大器晚成」，晚得像他一樣，難免被家裡、觀者嫌棄為至壯年仍一事無成。影片一開始，良多的母親（樹木希林飾）與姊姊在討論良多父親生前的幾個面貌：到處借錢、典當、賭博、不太負責任的人──不是一個典型父職應有的樣貌。

 

　　或許，良多或多或少會怨嘆是父親的不正經害得自己無法出人頭地，但他可能旋即理解，自己亦從血脈上繼承了這份父職的失能──前妻（真木陽子飾）早已帶著兒子離他遠去。身為兼差偵探的他，無所不用其極地籌措贍養費，甚至夥同同事去窺視前妻與其現任男友的生活。對於他那國小都還尚未畢業的兒子而言，每次母親領取贍養費的那天，是他每個月唯一能見到父親一面的機會。

 

 

　　這一天，良多勒緊自己的褲袋，帶兒子吃漢堡、買球鞋，扮演著自己以往做不到的好爸爸。說是扮演似乎有點過分，那再精準一點：良多的兒子接受到了某一些片段的父親──這就是缺席。如同良多一家人溫潤和煦的言語中滲出來的父親，失父者永遠只能透過某些殘骸來築起父親的樣子，或者說──來替代失去父親的傷痛。

 

　　在《比海還深》之中，女性是無愛的。片尾良多的母親自認這輩子沒有愛一個人愛到比海還深，轉過頭來問那良多呢？

 

　　大概是有的吧。比海還深。

 

 

　　這邊的愛大概不限於對人類的愛，還包含了對夢想、對未來的愛；說是浪漫情懷或許更貼切一點。前妻帶著兒子和現任男友吃飯的那場戲更能夠證明：現任男友一身炫耀感十足的裝扮、滿口自以為是的言論、頭髮還梳得很難看，可是他有錢。對於前妻而言這個人的特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兒子的生活能不能因此受到保障。愛很重要嗎？愛不能讓人吃飽。這跟拜金、崇富不同，她考慮的一切都以家為整體，一如她不可能再繼續接受曾經拋下他們的良多。

 

　　那，良多的母親呢？

　　年事已高、丈夫過世、兒女都在覬覦自己的老人年金。在孩子們回到她獨自居住的國宅前，她是無聲的。靜靜地倚著欄杆，在窗台眺望，或是顢頇地，彎著腰氣喘吁吁地將買來的生活用品整齊擺放。直到時間重置，偏移地將孩子們帶來──即使多半帶有邪念、願望，也足夠讓她能量滿溢，再度活了起來。

 

 

 

　　整部片，良多汲汲營營地在窄小的國宅苦尋值錢的東西──珍貴的骨董、母親的年金，但這些東西從未在片中出現、被發現。一次也沒有。

 

　　是什麼讓我們得以成長而不再如此尖銳？堅持的夢想，或堅信的道路？那些都隨著時光漸漸腐化，但它們不是徒勞，而是成為養分，灌溉並滋養了成就我們的種種時光。良多的母親是女人，丈夫是個廢物。失能的父親逼迫母親要自強。良多的母親將丈夫所有的東西都丟了，說的是斬釘截鐵毫不留情，靠自己一個人繼續生活；她還留了一件丈夫的襯衫。她說那嘮叨的老傢伙死了耳根子反而清淨，開心得很；冰箱還剩了一堆丈夫最愛吃的咖哩調味。

 

　　靠著庸俗物質面吸引家人，但整片不曾見到象徵母親物質面的年金，僅僅只有良多反覆徒勞無功的搜索。更多的是琳琅滿目的給予，殷勤的款待，食物，親切的問候，可愛的搞笑。

 

　　她給了家裡她所有的一切。那是物質與愛的綜合，那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邏輯，那是家。

 

 

　　導演是枝裕和所召喚的是傳統觀念裡的諸多元素，以倒轉的方式重新組合。良多父親的缺席，良多就是自己小孩的「父親的缺席」，良多的兒子深怕自己與父親一樣擁有「文采」（祖母：放心，那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在家的傳承與血脈的累積之中，只有時間是公平的，物質和愛互相滲透，不用等價交換的法則：讓物質獲得愛，讓愛具實體形象。

 

　　所以這部片標榜的是一種完滿的家庭形象嗎？

 

　　當然不是，甚至恰恰就是在不完美的狀況，完美才有機會萌芽浮現。不得志的人、手頭很緊的家庭、離異的雙親、老年化社會種種的問題濃縮成：良多和母親，在餐桌上，用著湯匙奮力地挖著冰凍僵硬的可爾必思。

 

　　導演最後安排的颱風天，表達的是非日常世界滲透進生活後，人們雨過天晴時是如何重新探出頭。良多、前妻、兒子，躲在被封起來的章魚溜滑梯內吃零食、狂風暴雨中一張一張的撿起遺落的彩券。颱風隔離了家中的所有人，無法竄逃，也不得其門而入，家不僅成了避風港，更是封鎖區──一切在裏頭重整，空間保留了所有的喃喃絮語。

 

 

 

　　整部片，我最喜歡良多的母親送良多下樓那場戲。良多提著垃圾，母親緩緩跟在其後，還碎念亂丟反正也不會有人看到啦。走在通往公車站牌的花園步道裡，母親停下腳步回憶關於父親的夢：還不要帶我走啦。良多沒搭上什麼話，步伐再次邁開，母親追上，步履蹣跚，隨意地拉著良多的衣角、背包，再摸摸良多的背。

 

　　明明，比海還深。

 

 

 

 

 

 

 

電影資訊

《比海還深》（海よりもまだ深く）－是枝裕和，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