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民族,原來我們這麼近:讀《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不要問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俄羅斯。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張錫模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新版書封。 

  

  如同讀小說看電影之際,腦中很可能疊上自己的情感經驗;在閱讀張錫模教授漫談俄羅斯政治經濟文化民生的著作《莫斯科不相信眼淚》(2002,玉山社)時,我同樣能夠疊上這幾年來,別說動盪,幾乎是從海底拔起來如孤舟般漂零海上的台灣。

 

  1994至1998年,張錫模教授旅俄求學期間,以不特定主題的短文記錄了當時親眼目睹與經歷的俄羅斯社會轉變。這些看來遙遠不干己事的異國政經民生,甚至是千里之外街頭發生的小事,在作者兼具人文關懷與社會批判的筆下,都如同就在我們窗外的貼身即景,在記錄之外,不時出現的淡然幽默與沈吟慨嘆,經常讓我想起自己非常心儀的東坡居士。

 

二十年前的俄羅斯與我何干?

 

  從來沒有人能走完每一寸的廣袤領土,就連雪片也飄不動的冰封大地,以移民與殖民史編織而成的龐然史觀,訓練出被鄉民們戲稱「戰鬥民族」的俄羅斯;那是一個世界大國,卻難以讓人歸納為「強盛」;他們迥異於美國、歐洲甚至中日韓各種以經濟指標描摹的國家形象,而是以白樺般蒼勁冷肅的姿態聳立於人們心中。這樣的民族究竟能與亞熱帶的蕞爾小島有什麼關聯?尤其這本《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更是已超過十餘年的出版品,除了看電影聽八卦那樣的些許娛樂價值,能帶給此刻在台灣的我們什麼?

 

  這本書不厚,也毫不艱澀,甚至非常容易讓人進入情境感同身受,只是也因為這樣,閱讀速度算快的我這回卻讀得很慢,像是要讓當時作者眼中的莫斯科,盡可能地陪著自己正在經歷的台灣那樣,從關廠工人、不要告別東海岸、電信法到國安法、兩岸服貿協議、黑心食品、隱瞞疫情、卡地布祖墳迫遷、大埔四戶到洪仲丘案⋯⋯讀這本書像是有個伴,讓我在不同毒辣時事快速切換之際,邊擦淚邊能夠感覺這世上終歸有像那樣溫柔堅毅的人,用再艱苦也不失幽默的語氣說:哭到看不清路可不行,我們要撐下去。

 

戰鬥民族也略懂依法行政

 

  〈每位官員都是立法委員〉開頭先用小故事突顯老俄(編按:生長於蘇聯時代的俄羅斯人)的法律觀念奇差,接著以「法律虛無主義」的傳統說起,從帝俄時代「沙皇乃是超越法律的存在,任憑其自由意志而揮舞著權力鐵腕,而沙皇以下的各級官僚,則恣意地引用各種所謂的法律,法律並非客觀存在,而是其行事便利時所需要的手段而已」,到葉爾欽時代「總統有權亂發總統令,內閣總理也有權簽署等同於法律的行政命令,各層級相關行政部門的大小官僚也有權頒發龐大的行政訓令,不需要立法或司法機關的背書,但一般小民則必須遵守」。

 

  縱使荒謬至極的決策還是不折不扣的「依法行政」,對比此時台灣有憲法、民法、刑法、軍法,有完整獨立的立法、司法、行政體系,卻依然可以修法讓公款喝花酒除罪化、逆轉判決行政院秘書長索賄非貪污、環評無效的海岸飯店,只要原地保留並火速召開另一次密室環評後通過、前行政院長為選票爽快答應「大埔四戶原屋原地保留」,而在當選副總統後放任地方官毀人家園還「尊重地方政府決定」、街頭聲援可以用公共危險罪隨意逮捕民眾⋯⋯台灣不是沒有法律,我們的總統是哈佛法學博士,行政院長曾是第一學府的政治系教授,但我想我有理由相信,此刻的台灣與十幾年前的葉爾欽時代幾無二致。

 

  在〈俄羅斯警察〉〈恐怖的大地〉等篇章中,說明了俄羅斯社會文化的深處是以「恐怖」為基調,從沙皇專制到蘇聯的黨國體制和麾下的KGB特務,即便在蘇聯解體後,警察仍然可以在市街中隨意以執法為由(可任選槍托或子彈)殺死人民,還可以隨意攔車要求檢查身份證件,以車子太髒之類的理由要求罰款,「所幸」這罰款是要進警察本人口袋的,因此尚可開放討價還價。

 

  二十年前的俄羅斯如此遙遠嗎?台灣應該好很多吧?當時的莫斯科已經是全球消費水準排行前段班,歌舞昇平、美女如雲的印象與現在我們對那座雪國城市的理解並無太大差別,然而這裡的市立公共收容所的鋪位從未住滿,原因不是多年來人人豐衣足食,而是申請過夜需要準備相當繁瑣的資料文件,除此之外,絕大多數的遊民往往被市警以「美化市容」為由定期掃蕩驅離,因為政府既不在乎,也不想看到他們流離失所 。

 

  以上情節如果似曾相識,那麼在讀到〈女權後進國〉〈失歡的童年〉〈資本主義的棄嬰〉時,我們難以慶幸台灣社會「還」不容許公司主管理所當然要求年輕的上班女郎陪睡,「還」沒有無照接生婆專門負責幫妓女生下小孩賺取津貼後,再把嬰兒丟在收容所的大門前;在一個習慣不重視基本人權的政府統治下,如何侈言性別平等與兒童、老人福利?我們在諸多重大社會事件中,已經看過太多次會轉彎的白紙黑字,實在無法想像這樣的社會體制崩壞下,憲法的空言、女權的空殻、甚至禮運大同篇裡的「幼有所養、老有所終」,究竟對當權者有何意義。

 

  面對二十年前的俄羅斯,我們實在沒有慶幸的理由。

 

  闔上書,打開網路,這才發現本書作者張錫模教授已離世多年,閱讀相關文章時,讀到一段作者的話,不禁闔卷掩面。

 

…… 和平雖可貴,卻不是最高價值。而只是保衛人命的手段之一。同樣地,戰爭雖然可恨,終極的邪惡卻非戰爭本身,而是專制與侵略。……那些宣稱可以帶來和平的台灣政客,如果不是強力要求國政府放棄專制,實施民主,那麼,他們能夠向台灣人民保證和平的唯一徑,只能是帶領台灣向中國專制政權屈服。⋯⋯問題是屈服也無法帶來和平。對侵略屈服,只會鼓勵更多的侵略,其結局是更多的人道墓場與精神廢墟——而我們不能硬將專制統治下的廢墟與死寂稱為「和平」。

 

 ——張錫模〈和平不是拍賣品〉

 

  俄羅斯的無奈,也許部分可以歸咎於廣闊疆土先天不利改革推動,但台灣不需擔心面臨如此困境;縱然沒有冰雪白樺般的筆直蒼勁,海風與日頭同樣磨礪出另一種慷慨豪邁,我們何嘗不能是島上的戰鬥民族,為我們期許的生存價值而戰?

 

  我不願自問「若是張教授還在世,他對此刻的台灣會說什麼、做什麼?」這樣的句子也過於耽溺。寧可期盼即使張教授已不在人世,這座島上仍有前仆後繼的雄渾聲線與深遠目光,擁有同樣溫柔而堅定的力量,能夠穿透迷霧帶來方向;或者更該說,我情願沒有英雄領導,而是有更多足夠的清明心智願意不計個人得失地挺身而出,在這黑暗世道裡匯流成為一道不滅的恆光。

 

 

 書籍資訊 :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廣場,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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