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的祈禱──《純真變奏曲》(Agnus Dei/Les Innocentes)

 

「戰爭結束,不等於恐懼結束」。

 

  冬日,修道院,平靜的一天在鐘聲中展開,唱著聖歌的修女們在頭巾之下的每一張臉都如此相像,蒼白、平靜而虔誠。其中一人卻若有所思。

 

  見習修女怯怯地扳開木圍牆上的封條木板,開啟通往外界的洞口,另一邊的世界裡有未知的威脅,也有救贖的希望,上帝一如往常是這個修女的心中的慰藉,但這次,她決定向人求援。

 

 

總有別的事情會發生,只是何地和何事的問題,

總有人會撲向他們,只是何時和何人的問題,

以多少種形式,帶著什麼意圖。

──辛波絲卡《有些人》

 

  《純真變奏曲》的背景是1945年的波蘭,前一年的八月,華沙起義爆發,納粹、波蘭流亡政府與蘇聯紅軍彼此各有各的盤算。誰與誰結盟、誰又別有意圖,誰撤退誰進攻,誰又觀望誰的下一步,兩個月的戰事死傷慘烈,華沙也近乎全毀;納粹離開,紅軍來了,蘇聯掛起解放的旗幟接管波蘭,然而一如片中所說「戰爭結束,不等於恐懼結束」,苦難隨著戰爭蔓延至各地,修道院是其中一個不為人知的黑暗角落,服侍上帝的修女們逃過納粹迫害,卻在戰事告終時落難,蘇聯士兵殘暴地闖入修道院,強暴的陰影從此成為修女們揮之不去的夢魘。

 

寒冷肅穆修道院裡,赤裸敞開的雙腿。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心理的創傷未平,幾個修女的肚子卻一天天大了起來,這是無論怎麼禱告都沒有辦法抹去的事實。然而當見習修女帶著瑪蒂在深夜時分回到修道院拯救難產的姊妹時,這位前來救人的法國紅十字會女醫生卻被院長視為修道院的入侵者,而非救援。救贖者只能,也只會有一個,是他們將奉獻一生侍奉的上帝;外來者,只會帶來迫害與破壞。

 

  瑪蒂的故事原型,是二戰期間法國紅十字會的女醫生Madeleine Pauliac,當她到波蘭接回法國戰俘時,意外發現當地殘酷狀況,進而幫助因受暴而懷孕的修女們重建修道院、重建人生。然而比起人物傳記或歷史電影,《純真變奏曲》更接近於對信仰的辯證。遭遇人生重大打擊時,很多人會尋求宗教信仰的慰藉;但當這群終身奉獻給信仰的修女受到這樣的創傷,除了恐懼事件本身及其影響之外,另一個恐懼是成為信仰的局外人。

 

瑪蒂的故事原型,是二戰期間法國紅十字會的女醫生Madeleine Pauliac。

 

  信仰之心搖擺、對信仰產生質疑,更有甚者,成為信仰所排拒的對象。掙扎過程中,仍然有人選擇相信所有事情的發生都自有其安排與道理,從而得到活下去的希望;但當禱告不再具有慰藉效果、尋求不到「如果有神,為何讓悲劇發生」的答案,開始否定信仰的同時,也間接否定了全然投身於信仰的自己。

 

  電影中有許多對比:修道院的灰暗色調與小酒館的暖色、聖潔平靜的修道院與暴力具威脅性的蘇聯士兵、無神論者與信仰者……以及,對神的信仰與服事對比對人的同理與照護。最後一點,展現在院長與瑪蒂兩者間,院長以其堅持保護修道院和院內姊妹,然而比起信仰與教規,醫生瑪蒂在乎的是生命,也是她寧可冒著極大風險來到修道院救治,並為她們保密的原因。

 

當禱告不再具有慰藉效果,開始否定信仰的同時,也間接否定了全然投身於信仰的自己。

 

  奉獻一生給上帝的院長和全力救助患者的醫生,誰比較接近神?院長所謂「忍受磨難」、「交付於上帝」等等仗著保護修道院之名,反而剝奪了生命最基本的生存權,這樣的偏執出自他內心的責任與對教義、規矩和三願的執著,卻也不得不讓人懷疑這是他逃避現實的說詞;瑪蒂,信仰的外人,在她面對需要照護的人時,展現了超越宗教信仰的包容,我們常說那是大愛,但那會不會只是最基本的做人道理罷了,在熱切的信仰面前,寬容居然變成一種難得。

 

奉獻一生給上帝的院長和全力救助患者的醫生,誰比較接近神?

 

  修女瑪莉亞,服從院長的每一個命令,事發後則誠實地面對自己質疑信仰的掙扎與迷惑,而非毫無保留地相信,她和瑪蒂交流,平靜地說著,從懷疑到得到希望不是一個線性的過程,而是不斷反覆的思索,而猶如被父親放開手一般的迷途是信仰的必經之路。瑪莉亞是介於修道院內院長權威和外來的救援者瑪蒂兩人之間一個有溫度與力量的角色,一如她做為瑪蒂和修女姊妹之間法文對波蘭文的翻譯,同時也是翻譯修道院內外的想法給在牆的兩邊、兩個世界的人相互理解的溝通者。

 

  院長、瑪莉亞與瑪蒂三人是互為對照的人物,每一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面對這個修道院的陰影並試圖跨跨越。信仰會帶人走向更遠更好的地方,偏執卻是行動與思考的桎梏;執著關於神的意義與解釋,卻忽視了對人的同理,無怪世界有光卻依舊黑暗,而將狹隘的思想與眼光的人生奉獻給神,這會是神真正所想要的嗎?

 

只安放了幾小時,就被迫拆除的抗議雕像:「女人,給我過來」。

  

  俄國政府並不承認蘇聯軍隊有過這樣一個殘忍的片段,戰爭中有太多面向的殘暴,或許他們僅願意記得解放的正面意義,這段歷史是個公開的秘密卻鮮少被人談及,因解放的名稱太高貴而不應有所汙衊。2013年,波蘭格但斯克城在紀念蘇聯解放的坦克旁放置了一尊名為「女人、給我過來(Komm, Frau)」的雕像,雕像上的蘇聯士兵一手扯著女人的頭髮,一手拿槍指著女人的脖子,直指歷史中被冷眼對待的性暴力事件,雕像在幾小時後隨即被有關單位撤銷,俄國代表大肆抨擊雕像這是對解放軍名譽的汙損。無論是《Agnus Dei》上帝的羔羊或是《Les Innocentes》無辜者的名義,從古到今,事件的受害者常常是當權者最不願意看見的一群。

  

  隨著電影我們慢慢會辨認出頭巾下的每一張臉,因為認得出,所以無法再將他們化約成一個沒有名字的群體。但還有多少張臉在黑暗角落裡從未被認出?

 

 

 

 

 

 電影資訊

《純真變奏曲》(Les Innocentes)-Anne Fontaine,2016 [台灣]

 

你可能會喜歡

期待有天,不用把自己縮小、縮小、再扔掉:《母親記事》與台灣兩代母職的進化

《等待成一首歌》:戴上面具以後

致,城市的困獸們──《孤島程式》(Island City)

基輔的聖奧麗哈:烏克蘭反抗和復仇的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