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與〈三根羽毛〉:《解讀童話》

 

格林童話「三根羽毛」描述了一個看似荒誕不經的故事,國王利用三根羽毛的飛翔路徑與誰能帶回最美麗地毯、戒指、女孩,來決定三個王子何者有能力繼承王位。兩個聰明哥哥的羽毛都飛得很遠,其中只有老三「傻王子」的羽毛不幸直接落地。但他卻突發奇想往地下前進,最後不僅解決了接二連三的難題,也成功抱得美人歸。

 

〈三根羽毛〉裡的國王,突發奇想帶給王子們奇怪的挑戰。

 

文|瑪麗-路薏絲.馮.法蘭茲(Marie-Louise von Franz)
譯|徐碧貞

 

王子的象徵

 

  另外兩個王子也能夠順著這個邏輯以相同的思維來解讀,也就是說:兩個聰明伶俐的兒子代表的,是建構人類兩個輔助功能的典型基礎,而傻王子代表的則是建構劣勢功能的根基。但是傻王子並不僅僅是這個表徵,他同時也是英雄,而整個故事都是關於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因此我們必須簡短的討論,在神話故事中英雄所代表的意義。如果你讀了許多對於神話的心理詮釋,你很快就會發現,對英雄的解讀幾乎千篇一律都是,將他視為自性(Self)或自我(ego)的象徵。即使是同一個人在解讀同一個文本都會自相矛盾,在開始的時候說英雄是「自我」,後來又改變說詞說他是「自性」。

 

  在我們談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必須說清楚我們所說的自我(ego)到底是什麼。自我是人格意識場域的中心情結。當然,所有的人都有自我,你會發現當我們說自我這個詞時,詞本身就是一個抽象的表徵,指的是那個我們所知道的人身上的「我」(I)。但是當我們在說下述的句子「自我對抗無意識」時,我們則是將它當做通稱的觀察之語,是指一般通稱的自我概念下的某種事物,不具有個別獨特的特質。

 

  接著來看神話中的英雄象徵。英雄通常長得什麼樣子?他常常都是救星:他將他的國家及子民從惡龍、女巫及魔咒中拯救出來。在許多故事中他是寶藏的發現者、他解放了他的部落也帶領子民逃出危險、他使他的子民與眾神及生命再度連結,或是更新生命的原則。英雄會踏上夜海之旅,而當他從鯨魚腹中生還而出時,在他身後往往也會有那些在他之前被鯨魚吃下肚的人跟隨著。有時候他可能過於自信而在某些神話中變得具毀滅性,於是眾神或敵對勢力決定將他毀滅。在許多的英雄神話中,他也是惡勢力的無辜受害者;或是兼具英雄與搗蛋鬼特質的角色,同時玩弄好與壞的伎倆,不僅解放了他的子民,同時也讓他們陷入困境;他幫了某些人但是也因失手或漫不經心毀了其他人,因此他是半個惡魔也是半個救星,而同樣的他在故事的結局可能被毀滅、被改造或是被轉化。

 

  因此英雄人物充滿了各式可能的類型:傻王子型、搗蛋鬼型、強者型、無辜者型、年輕俊俏型、魔術師型;基本上是透過魔術、法力及勇氣等特性行事。從兒童心理學的研究中我們知道,大致來說生命的前二十年,無意識主要傾向於自發建立一個強勢的自我情結,而大部分年輕人早年的困境都起源於,因為負面的父母影響或創傷或其他阻礙,而打亂了這個發展歷程。在麥可.佛登(Michael Fordham)論著中所提到的案例,我們看見自我情結無能自發建構,但是我們在兒童的心靈中仍得以見到自然的發展歷程,透過他們的夢境映照出自我是如何建構的。我們常見的其中一個是楷模英雄的理想形象,爸爸通常落入這個角色中,此外還有電車駕駛員、員警、大哥哥或是學校高年級的大男孩等都承接了孩童的移情。在他們私密的白日夢中,男孩想像這些就是他將來想成為的樣貌。

 

  這些都是典型的心理歷程,這歷程顯示孩童身上的自我情結,亦即顯示意識場域中心是如何成形的。如果你更仔細的探究這個過程,你會發現在夢境中他們是起源於自性,而且是自性建構了自我。若以圖示說明,首先會看到人類心靈整體的未知部分,你可以把它想像成是個球體而非圓形,而在球體的上端是我們的意識場域,任何在這一場域內的事物,都是由個體意識覺知的。球體的中心是自我情結,那些沒有透過聯想而與自我情結接上線的部份就是無意識。在這個意識場域存在之前,自我調節的中心(自性被視為是整體,同時也是整體人格的調節中心,而自性也似乎是在生命初始就存在了。)透過特定的情緒過程,建構了自我情結。如果你研究自我情結及自性的象徵學,你會發現自我與這個調節中心有相同的架構,很大的部份是映照了調節中心的意象。例如:我們知道曼陀羅(mandala)架構是自性的表徵,而自我也有相同的四維象限。自性的中心緩慢地建構了自我情結,自我情結則映照其原初的中心,眾所週知的,這個新成立的中心錯誤的以為自己就是中心。

 

這是榮格的自性(Self),它既是中間那個點,又是外面那個圓。

 

  大部分沒有接受分析的人因為在情緒上確信「我就是我」,因而相信「我」就是全體,而這樣的錯覺甚至也來自於因為自我的形成,是源於整體中心。但是孩童階段有個分離的悲劇 [譯註],孩童不可避免的都會經歷被拋出天堂之外的經驗,第一次經驗到不完整的衝擊,也從此發現某種完美將不復在。這樣的悲劇鏡映了當自我開始從自性分離成為一個實體,其後自我就建立成為一個自存的因子,而自我也失去了與中心本能直覺部分的連結。

 

  至於自我,就我們所知只有在與整體心靈達到某種程度配合時,才能正常的運作,也就是說,自我只有在維持某部分的彈性時才能有最佳的表現。換句話說,唯有當自我不僵化時,才能夠透過夢境、心情等而被自性影響以適應整個心理系統。在我們看來這就彷彿是說,自我天生就不是整個心靈配置的主宰者,而是為自性所用,只有在自我遵循且不抗拒整體心靈的內在本能驅力時,才能有最佳的表現。

 

  舉例而言,想像你的本能告訴你在危險的情境時要逃開(你不需要一個相當具有意識的自我來告訴你這個)。如果一頭牛追著你跑,你不需要諮詢你的自我;你最好是諮詢你的雙腿,它們很清楚該如何反應。但是如果你的自我跟你的雙腿一起運作,在那個跑開的片刻,你也同時找尋可以躲避的地方或是能跳過的圍籬,那就是最完美的情況;此時你的生物本能和你的自我相互配合。相反地,如果你是個哲學家,你的雙腿想要逃開,但是你心想「等等,我必須先想想逃跑是否是正確的。」此時你的自我擋住了你的本能驅力,它變成自我主張且反生物本能,同時也變成具有破壞力的大麻煩,這正是我們在精神官能症患者身上所看見的。我們甚至可以將精神官能症定義為,自我功能不再與整個人格協調一致;只有當自我的功能與更大的整體相調和時,它才能增強並增進基礎本能配置的內在智慧。

 

  就我們所知,理想的狀況是,當自我擁有部分彈性時,就會遵循心靈的中心調節機制。但是當自我變得僵化且剛愎自用,只依照它自己的推論而行動時,結局通常就是精神官能症狀。這不僅僅會發生在個人身上,同時也會發生在集體情境中,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有集體精神官能症及集體精神症的說詞。當人類整體漂向分裂的情境並偏離本能的模式,災難就不遠了。這就是為什麼在英雄的故事中,幾乎總會落入很糟糕的情境:像是因為蟾蜍阻擋了水路而造成大地乾枯,或是有一些從北方來的暗黑敵人,偷走了所有的女人,因此土地不再肥沃多產。不論故事中的情境有多糟,英雄的任務就是把這一切扳回正軌。惡龍可能要求國王的所有女眷獻身,這個國家的所有人都已著黑色喪服,而如今最後的一位公主也要被獻給惡龍──然後英雄就登場了。

 

傻王子是個英雄,但他為什麼可以是英雄?

 

  因此,英雄讓情境恢復成健康意識的狀態,當部落或國家的集合自我正在偏離本能及基本整體模式時,英雄是唯一一個恢復到健康正常功能的自我。因此我們可以說英雄是原型人物,他是自我與自性協調一致的典範。他是由無意識心靈所創造,是我們仰望的典範;他驗證了自我的正當功能—一個依循自性要求而作用的自我。這就是為什麼英雄,某種程度上可說是自性,因為他為其所用,並完全表現地如其所欲。

 

  因此,某種程度上來說,英雄是自性,也是因為它表現或體現其療癒傾向。因為這些因素,所以英雄帶有這種奇怪的雙重特質。從情感的觀點來看,要瞭解這一點就簡單多了。當你聽到一個英雄神話,你會認同於英雄角色同時也受他的情緒影響。比方說,假設愛斯基摩部落遭逢饑荒,馴鹿(Caribou)狩獵季所獲不多,原始部落人民很容易就會選擇放棄,在生理及心理都還沒絕望前,就會因為打獵挫折而死亡。然後,部落裡來了一個說書人說了一個故事,故事裡的傢伙因為撞鬼而救了整個鬧饑荒的部落之類的內容,這個故事讓部落裡的人在情緒上又重新振作。自我因為納入了一個英雄的、帶著勇氣及希望感的態度而拯救了集體的困境,這就是為什麼英雄故事在遭逢生命困境時異常重要。當你重拾你的英雄神話,你就能活下去。我們為此而生,我們也本然地受英雄神話的鼓舞。

 

 

譯註:

指分析理論中的兒童發展觀,隨著母親不再無時無刻滿足孩童的立即需要,孩童知覺到與母親的分立及不完整,這是最原初的關係創傷,但也是成長必經的過程。孩童將藉由分離的經驗及完美關係不復在的體驗而得以看見自己,並形成自我。

 

 

(本文為《解讀童話:從榮格觀點探索童話世界》部分書摘)

 

 

《解讀童話》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解讀童話:從榮格觀點探索童話世界》 The Interpretation of Fairy Tales, Revised Edition

作者: 瑪麗-路薏絲.馮.法蘭茲(Marie-Louise von Franz)

出版:心靈工坊

日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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