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蹲下!蹲下!蹲下!《我的國家:土耳其的憂鬱與瘋狂》

 

艾婕.泰梅爾古蘭為土耳其記者與政治評論家。

 

 

文|艾婕.泰梅爾古蘭(Ece Temelkuran)

譯|紀耀凱、黃楷君

 

蹲下!蹲下!蹲下!蹲下!

 

  二○一五年六月七日國會選舉的前幾天,在被視為庫德地區的精神與政治首都──迪亞巴克(Diyarbakır)的一場集會期間,一顆炸彈爆炸了。當全國人民都關注著現場轉播時,這起爆炸事件引發了群眾不尋常的反應。數千名民眾突然席地而坐。沒有任何人逃離現場,所有人都一起低下身子,在原地就坐。幾乎每個人都一齊喊著:

 

  「蹲下!蹲下!蹲下!蹲下!」

 

  那是個怪異卻又悲痛的景象,它揭露了在場的人們有多麼習慣於戰爭。他們全都知道,一顆炸彈引爆之後,很可能會緊接著來自空中各方的砲火攻擊。他們無須思考、也不需要指引或警告,數千人在短短幾秒內就已經全都坐在地上。在這試圖挑釁反抗的行動之後,人民民主黨(Halkların Demokratik Partisi) 黨主席賽拉哈汀.德米塔胥(Selahattin Demirtaş)表示:「我們是個高度規範的社會。」對於那些熟悉庫德運動的當地人來說,這樣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但這卻撼動了其餘的土耳其人,人們竟然能夠對戰爭如此習以為常,而且還是砲口瞄準平民、最低劣的那種戰爭。是的,庫德民族是個高度規範的社會──從他們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全身就已被紀律約束,深植於血脈之中。

 

  在一九八○年代的土耳其,所有政治組織都崩解之際,庫德人的政治組織誕生了。如我在前文中提及,這樣的組織活動也在一九九○年代擴散至西方的大城市。庫德人培育出有別於流血犧牲,而是受過教育的一代。這個世代與世界同步,他們必須向世界闡述其困境與議題,同時遵循著組織的紀律,既對世界開放,卻也不忘記自己的根。德米塔胥實際上是這個世代的先驅之一,而其他相似的人物也會跟隨他的腳步。這些年輕人繼承付出代價的上一世代,他們滿懷希望、熱忱與企盼,現在帶著熱誠與信心登上政治舞台。

 

  我指的是一波具有合法性及國際聲譽的政治運動。現在,我們能夠在國際媒體上追蹤人民保護部隊(YPG) 成員對抗伊斯蘭國的新聞,特別是那些庫德女性成員。甚至連土耳其的電視頻道在報導他們的新聞時,也提及了組織名稱,而不再以「恐怖分子」代稱。命運諷刺地扭轉了:我們為捍衛邊界而對抗的「庫德恐怖分子」,現正保衛著土耳其邊境,抵抗伊斯蘭國的勢力。

 

  據此,我推測土耳其及其周邊地區的下個十年,將會是庫德人的時代。他們不只會帶來政治上的變革,更會有文化上的影響。而

 

  對那些將兒子獻給三十年絕望戰爭的母親,是否有任何的政治掌權者能夠向她們說明這個情況,又該如何解釋,則是另一個問題了。不過,庫德人顯然會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躍上歷史舞台,這無疑會對土耳其的命運造成深遠的影響,我們可以靜待觀之。別忘了這股政治力量是源自於一個強大的武裝組織,他們曾經對抗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中第二龐大的軍隊長達三十年。或許應該在此做個注腳,那就是人們會和其對抗的敵人愈來愈相似。不過,現在談論這些都仍言之過早。

 

 

女人和小孩優先!

 

  每當在電影中發生火災或船難,總會有人大喊:

 

  「女人和小孩優先!」

 

  在土耳其,情況卻似乎完全相反,彷彿女性和兒童就該第一個被推入火焰或沒入深海之中。土耳其的女性與兒童正面臨一個長達十年的黑暗時期,在我看來,女性將需要新的手段來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我們要看見更多此類的非政府組織成立。因為僅僅是去年一年,就有二十八名女性在政府的保護之下遭到謀殺,我們的政府並不熱衷於保護女性。我推測在接下來的十年內,女性將會聯合數量更多的公民組織挺身而出,因為她們必須靠自己保護自己。

 

  根據全球和平指數(Global Peace Index)二○一五年六月的調查,土耳其在一百六十五個國家中排名第一百三十五名。也就是說,土耳其不只對女性而言不夠安定,對其他國民也是如此。政治對立所導致的社會關係以及族群衝突的長期威脅、驚人的財富分配不均抹去了最後一點社會福利國家的痕跡、敘利亞內戰造成邊界烽火連連、伊斯蘭基本教義派民兵在土耳其邊境橫行無阻……這些是我腦海中立即浮現的幾個原因。不過,還有另一項因素也會大大地影響接下來的十年:教育體制的紊亂。

 

  在過去的三十年內,尤其是最近的十年,教育體制歷經了數十次的變動。不僅不同世代的土耳其人,甚至年紀只差五歲所接受的教育便大相逕庭。幾乎可以預見共同的社會規範未來將完全消失,而這套規範本身的問題原本就已族繁不及備載。在孩子們的成長過程中,除了經濟問題所造成的階級差異外,更會因為政治與宗教因素,而使同一間教室內的教學內容有所不同。單單教育品質的劇烈衰退,就足以決定未來的走向。我推測,若繼續逐步地刪減公立學校的科學及哲學課程,我們將完全無法想像下一個世代的面貌。

 

中東化與「該離開嗎?」的難題

 

  在過去的十年內,人們愈來愈常談論到離鄉背井的打算。雖然在蓋齊公園事件後這樣的情況有所改善,但日常生活的中東化,正迫使受過教育的中產及中上階級考慮離開土耳其。我所謂的中東化,不只是承擔佔領敘利亞和伊拉克的慘痛後果,政治及社會局勢也如同中東地區一般,變得難以預測。這使我們陷入極端混亂的生活之中,即使你們什麼都不做,也有許多事會發生在你們身上──這就是中東人的生活模式。漸漸地,我們全都困在一場騷亂的暴風雨中,動彈不得。因此,我認為在近幾年內,會在歐洲城市中看見愈來愈多受過良好教育、中產或中上階級的土耳其移民。

 

2016年,48死數百人受傷的伊斯坦堡機場恐怖襲擊之後一景。

 

  近十年間,許多出身左翼世俗傳統的分析家都表示,隨著伊斯蘭保守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的結合及快速擴張,我們現在所認識的土耳其(世俗化、議會政體、社會福利政策、憲政體制)將會終結。這些觀察起因於正義發展黨的一黨獨大與大眾社會改造工程。如今,這種觀點的影響力已經不如以往,因為區域性和全國性的情勢都正劇烈轉變。只有唯一一點始終如一:土耳其的地理位置,以及一道我們不清楚所在位置的「安全閥」!

 

位於某處的「安全閥」

 

  一九九○年代初,我十九歲,剛開始記者的職業生涯,我訪問了某位土耳其最資深的政治人物,而且大概是以過度興奮之情提出了這個問題:

 

  「這個國家的未來是什麼?

 

  這位年長的政治家呵呵笑著,他的笑容提醒了我,我的年紀小到能夠當他的孫女:

 

  「可愛的小姐,我們的國家擁有一道無人曉得確切位置的安全閥。這個國家會沒事的,它總會在最後一刻振作起來,齊心合力!

 

  最近,我時常會想起這安全閥的比喻。或許它是真實存在的,而我們在冥冥之中都仰賴著它的守護。

 

 

損壞的橋樑,嶄新的橋樑

 

  近日來,橫跨博斯普魯斯海峽、連結亞洲與歐洲的第三座橋樑 ,在強烈的批評及反對聲浪中動工。多麼諷刺啊。當東方與西方的關係日益緊張,而土耳其正要擔負起西方所界定之文明的最後防線的職責,這座橋樑的建設工程以艱辛的步調緩緩進行。儘管橋樑的數量不斷增加,卻無法改變「在橋上」的窘境。

 

  土耳其就像是東方與西方之間的橋樑,在這個國家建立之際,就已決定要由西方的角度詮釋自己。雖然在正義發展黨政權下,其定義可能已經完全傾向東方,但這座橋依然不動如山。那些在橋上的人們現在正往兩端張望,他們在等待世界轉向、等待那名為明日的永恆之日到來,讓他們能夠描繪一個嶄新的方向。我認為即使他們從未表明心聲,也全都相信著,那道安全閥門就在那裡,就在某個地方。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們的故事就在這裡結束。希望我已充分妥善地描寫了我親愛的國家,好讓這本書的讀者能夠在將來的某個日子裡,在土耳其任何一張他可能加入的餐桌上,親近地與那些苦惱地問著「這個國家到底會變成怎麼樣?」的人、抱持著希望的人們談天。

 

 

(本文為《我的國家:土耳其的憂鬱與瘋狂》部分書摘)

 

 

《我的國家:土耳其的憂鬱與瘋狂》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我的國家:土耳其的憂鬱與瘋狂》 Euphorie und Wehmut: Die Türkei auf der Suche nach sich selbst

作者: 艾婕.泰梅爾古蘭(Ece Temelkuran)

出版:遠足文化

日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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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片credit:Sedat Suna/European Pressphoto Agen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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