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整個世界與我們的愛情為敵──《咆哮山莊》和《紅樓夢》

 

2011年電影版《咆哮山莊》。

 

  我心中對於終極羅曼史的定義:相愛的人們卻擁有不能相守的現實,被社會體制扭曲、而無法以世俗的規範去完成的宿命,內涵悖德、叛逆,與靈肉的掙扎──最終,依舊留下了一絲線索、一絲希望。

 

  中文經典裡的《紅樓夢》,和相隔半世紀後在英文文學界出版的《咆哮山莊》,男女主角都有著不合時宜的倨傲和任性;在追求愛情和心靈的相知相惜之際,與周遭次要人物的互動和衝突,更反應了他們所處的時代和社會階層是如何讓感情作為俗世關係的實踐走向遙不可及的境地。主角之間的情感,又是「如果你曾為我的世界帶來一絲陽光,那你要明白,你的離開將使得世界再無天日」這般痴狂、炙熱:《咆哮山莊》裡,希斯克利夫對凱薩琳陰鬱粗暴的感情,《紅樓夢》裡的寶黛諸多口角爭執等等──這些知心而相似如孿生子的人們,高強度的感情表現,總是遊走在毀滅與重生的邊緣,讀來驚心動魄,忍不住想:陷入愛情的人多像是缺乏病識感的精神病患。

 

  一個是精緻繁華的金陵世家,一個是終年多風的荒野莊園,作者不約而同地以自己熟悉的場景作為背景;敘事方式皆藉著旁人再現故事的原委,帶有神祕、超凡的力量──《紅樓夢》第一回以甄士隱夢中聽葫蘆庵一僧一道說書,道來石頭的奇遇,僧人、道士、太虛幻境與富含隱喻及預示的詩詞相繼出現在少男少女恍兮惚兮的夢境裡,也在大人宴會的場合裡警世娛賓;《咆哮山莊》則至始至終籠罩在被詛咒、褻瀆、鬼魂都不得安生的氛圍裡。

 

孫溫筆下的大觀園。

 

  《咆哮山莊》的希斯克利夫和《紅樓夢》的賈寶玉,都擁有世俗和靈性的感情選擇。與黛玉的木石前盟,是寶玉靈性的愛情選擇;娶了寶釵,是因著長輩的安排與期待。《咆哮山莊》裡,希斯克利夫娶了林頓的妹妹伊莎貝拉,並藉此謀奪了林頓家的畫眉山莊,成功地從身分不明的孤兒成為了父權體制的宰制者,這原是最利己的決定;而凱薩琳心裡明白這其中的算計。毫無疑問的,他們都是彼此心靈的伴侶,但卻都不是對方結褵的選擇。凱薩琳為了幫助希斯克利夫生存、嫁給擁有財富的艾德加,那一場在廚房裡極為動人的告白,希斯克利夫卻只聽了一半;後來他報復式的作為,似乎在證明光憑自己也能掙脫被貶為僕人的命運。但是,他憑藉的,還有對於凱薩琳的激情,那早已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愛情的激情。

 

  寶玉和黛玉之間、凱薩琳和希斯克利夫之間都擁有青梅竹馬的心有靈犀,也同樣面臨長大後的無以為繼──他們註定無法相守,兩人之間的羈絆本就不見容於世,社會沒有任何方式能夠成全──當愛人的背叛是如此名正言順,於是愛情只有轉化成憤懣一途:林黛玉死前焚詩毀帕,恐怕是一閨閣中病榻上的女兒能表達幽恨與絕望的最暴烈的方式。

 

《咆哮山莊》書封。

 

  愛人另嫁後回到咆哮山莊的希斯克利夫,利用人際關係的經營,仍不停地渴求與戀人的聯繫,凱薩琳感受到了遠比愛情更強烈的恨意與復仇;面對希斯克利夫的折磨,她竟認不出鏡子中的自己。凱薩琳臨終前最後那一句懇求:「原諒我吧!」令人心碎。

 

  相對於「失去靈機」「開始讀書經濟」,心中卻已明白父權體制於己無涉、決定要出世的寶玉,希斯克利夫依然身處體制的核心,與凱薩琳的魂魄相聚的迫切渴望也因此不可得,舉措被引為褻瀆(blasphemy)也毫不在乎──他有自己的天堂和地獄。掌握咆哮山莊和畫眉農場,彷彿不過是為了佔據情人生前死後的痕跡罷了。於是,世界殘忍地成為凱薩琳的紀念館──“In every cloud, in every tree – filling the air at night, and caught by glimpses in every object, by day I am surrounded with her image! The most ordinary faces of men, and women – my own features mock me with a resemblance. The entire world is a dreadful collection of memoranda that she did exist, and that I have lost her!” 其實他的心意,凱薩琳何嘗不了解?但已婚的現實讓凱薩琳無能回應,希斯克利夫仍不斷索求,以致凱薩琳情緒常陷於激狂,直至肉身再也無法負荷,他的狂暴造成了愛人的逝去,而沒有愛人的人間也毋須留戀;於是只剩下死亡能將希斯克利夫從體制的禁錮(也是他為人、凱薩琳為鬼的阻隔)解放。

 

  《紅樓夢》裡,寶玉考取功名、留下一子之後出家的結局,是對體制、俗世肉身的交代與償還,也是留給他離開的紅塵一點念想;而小凱薩琳和哈雷頓攜手的結局,也給《咆哮山莊》添上最後一抹溫柔。

 

  文學是否容許政治不正確?希斯克利夫的戾氣與種種虐待、脅迫的舉止,完全是暴力情人的案例。黛玉和寶玉無能決定自己的情感歸宿,則是封建禮教的悲劇。身處後現代的我們,隨手翻開這兩部書,都能為了其中的段落低迴不已;如果生活是不斷下雪的冬夜,字句間的愛情描述能夠驅走一點寒冷吧,而生活也可以是微風徐來的春天早晨,那就讓我們為了人類愛情之間曾有過的靈光而喜悅吧!

 

 

圖片credit:

wikimedia[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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