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淡滅,婚姻破裂,這算現代生活的尋常事,每每少見波瀾也不特別驚人。但是在敘利亞,多年來兵連禍結摧殘身心,恐怖無以復加已成日常,內戰讓愛情與婚姻更艱難也更複雜。紀錄片《敘利亞愛情故事》(A Syrian Love Story)並不直接呈現血腥殺戮來強化現實的複雜艱難,而是以親密的影像、綿密的對話,逼視一段不凡的愛情,間接映照社會慘狀,看外在真實如何擠壓內在心性,進而讓家庭關係質變。愛情脫去理想的表象後,平凡的人性冷然映現。心是最大的戰場,無論戰爭或和平,不變的始終是諱莫如深的人性。
在阿拉伯之春爆發一年半前,英國紀錄片導演尚恩‧麥考利(Sean McAllister)來到敘利亞尋找故事,他看穿政府刻意營造的諧美形象,想挖掘表象後的真實,但是沒有人願意和他談或者回答他的問題,甚至質疑他的目的。上天成就偶然之事,麥考利在大馬士革街道上偶遇阿瑪‧達烏德(Amer Daoud),他主動表示想為妻子發聲,她因為出書批評政治而被政府拘禁,阿瑪建議導演拍攝自己的故事。麥考利深入追蹤阿瑪一家五年,以這個四人家庭的遷移離散為核心,呈現各種生命難題:愛情崩壞,婚姻失敗,親情牽絆,難民心理,女性自我追尋,戰亂試煉人性。全片有家庭影片的親密感,因為導演與這家人關係友好深厚,言語流轉、肢體互動之間展現深刻的信任,出於信任,他們能充分做自己,即便不堪的事實也願意直言無諱,回應麥考利持續的發問。
阿瑪是巴勒斯坦自由鬥士(巴解組織成員),芮格妲‧哈桑(Raghda Hassan)是敘利亞革命戰士(左派組織成員),兩個政治犯二十多年前比鄰關在同個監獄,阿瑪瞥見芮格妲被打腫的臉,心生憐惜,在牢房牆上祕密挖了小洞談話溝通,由聲音慢慢認識對方,出獄後兩人結婚共組家庭,生了一兒一女。在失去自由的監牢,身心遭遇暴力的時刻,偶然遇見愛情,這樣的故事並不尋常,成就他倆愛情的是敘利亞的動盪不安,裂解這段愛情的也是,而裂解的過程何其平凡:爭執、指責、憂鬱、外遇、自殺、分居、離婚。再不凡的愛情也有平凡的一面,被框限於家庭與婚姻,獨立女性注定要天人交戰:要犧牲自己成就家人,還是放下牽絆聽從內在的聲音追尋自我?
《敘利亞愛情故事》最引人深思之處是翻轉了男女刻板印象。一直在談愛說自己脆弱,老問「你愛我嗎?」只求全家移民法國安居的是丈夫阿瑪;強韌堅定,給予配偶決定的自由,對國家懷抱責任,拋夫棄子回敘利亞革命三個月的是芮格妲,她說:「國家有難,離開就是背叛,我做不到。」不是阿瑪脆弱,是芮格妲太強悍,她無法安於家庭生活,忽視深陷內戰的祖國。然而,即便阿瑪曾是自由鬥士,性格也相對溫和,他還是沒能超越異性戀男性霸權的格局。他在影片後段批評芮格妲:「她無法同時當母親又想當切‧格瓦拉」;他甚至當面要求妻子:「回頭再當個媽媽,有愛的母親吧,重新做個簡單的女人,沒有那些複雜難解的想法。」芮格妲不是順從母性甘心犧牲的妻子,她這樣回應:「每個母親都要有點切‧格瓦拉的性格,具備領導人特質才能當個稱職的母親。」這位堅毅的女性最後追隨切‧格瓦拉的腳步,走向以革命改造敘利亞的道途。
然而,回看歷史,有多少拋家別妻棄子的男性革命者,在他們埋首於革命事業之時,是他們的妻,柔韌賢良的妻,獨自撐持一個家,照顧全家老小;有多少悲傷難抑的妻,從來不曾也沒有機會要求丈夫:「回家吧,當個父親,有責任感的父親,丟掉那些複雜難解的想法。」當丈夫慷慨赴義,多少沈默的妻只能咬著牙噙著淚為丈夫收屍,然後隱姓埋名獨力撫養孩子長大。
一沙如是一世界,一家可是一社會,這個終究要離散的家,可以如實反射外面那個被世襲獨裁者宰制,被內戰蹂躪的敘利亞社會。導演從兩個孩子面對巨變態度的轉變,以及一個家庭友人的補充,透露不同世代對政治與社會的想法。五年拍攝期間,阿瑪與芮格妲的長子從單純的兒童長成有想法的青少年,受父母政治背景耳濡目染,他原先對敘利亞現任總統巴夏‧阿塞德(Bashar al-Assad)寄予厚望,滿心期待新人新政有所改革。但是敘利亞從示威、反抗、鎮壓,到外國勢力介入內戰不斷,五年來估計已經造成超過25萬人喪生,1100萬人流離失所,而他的家也因為戰亂而遷徙流離,父母失和離婚讓他忿恨不平的說:「我痛恨革命。」其實他真正痛恨的是家已經不再完整。
電影開始,幼女是一派天真的三歲小孩,和媽媽通電話時會哭著說:「媽媽快回來,我好想你」;電影終局,她全然忘記母親進過監獄,自己曾哭喊親情。時間與遺忘是最好的解藥,只是有些人需要更長的時間撫平創傷。家庭友人以照片和新聞補充阿塞德政府暴行的證據,死亡是平等的,無論你支持或反對獨裁政府;拍攝期間導演也曾被捕入獄五日,目擊政治犯在監獄所受到的虐待與酷刑,但是他無意多著墨於政治與社會現狀,也沒有剪入很多新聞影片,他要關注的始終是人,以及人對政治的反應,從不同世代的主觀視點來詮釋所看到的社會,各個主觀看法參差對照,也就形成相對客觀的視角。
故事情節曲折起伏,結局倒是雲淡風輕。阿瑪與兒女安居法國,面對導演最後的提問,阿瑪幽幽自道:「我靜默,無話可說」,昔日的自由鬥士變成節制低調的農夫,隨遇而安,滿足於平靜的半農居生活。芮格妲去往土耳其,在距離敘利亞邊境二十英里的城市工作,全心協助敘利亞反抗政府擘畫文化事宜,她依然坦率直言:「我要尋找自己,我心裡有很多關於自己的問題需要回應。」真正的革命者會去創造機會改造社會,讓自己得到支撐生命的力量。一靜一動,一收斂一外顯,這是他們對付挫折的態度,因為不同的人生追求。
《敘利亞愛情故事》煥發獨立電影粗礪不修飾的影像質感,完美相映片中粗礪不修飾的生命歷程,晃動的手提攝影機則釋放隨機立即的動能。導演的鏡頭很近,近乎殘酷,毫不遮掩的逼視人的痛苦、掙扎與脆弱。這樣深切的痛令觀者不忍窺看,彷彿看了會加深他們的痛。然而旁觀他人的痛苦,看得夠深,也就更能懂得人的限制與超越。
也許導演麥考利介入這家人的生命太深,但是不深入不足以成其厚度,看到人心深處的荒涼,卻又如何在荒涼處萌生希望:生命讓人失望,也讓人堅強,活下去面對一切好與壞。
電影資訊
《敘利亞愛情故事》(A Syrian Love Story)-Sean McAllister,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