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爾德(Oscar Wilde)
譯|林步昇
親愛的波西:
你曾寄來一首替大學詩社所寫的優美詩作,希望獲得我的肯定。我的回信則充滿了文學妙喻,將你比作海拉斯、海亞辛斯、瓊奎爾和納西瑟斯,抑或受到偉大詩神眷顧與寵愛。那封回信宛如摘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只不過轉換成小調演奏。唯有讀過柏拉圖的《饗宴》,或能體悟希臘大理石雕像的肅穆神情,才能真正領略信中要旨。老實說,凡是劍橋或牛津的學生作詩來謙恭地討教,我只要心情愉悅,便會隨性揮筆回覆,確信他擁有充分的才識與學養,足以正確解讀文句的意象。但看看這封信的命運吧!先是由你拿給某個可惡的同伴,再流入一批專搞勒索的流氓手上,而信件複本則在倫敦廣為流傳,多位友人與搬演我劇作的戲院經理皆收到了。坊間對信件意涵有各式各樣的揣測,但沒有半個正確的詮釋。社會各界對此議論紛紛,甚至有離譜至極的謠言,說我寫了這封不入流的信件,所以得賠上一筆巨款。這則謠言成了令嚴猛烈抨擊的依據,我在法庭出示信件原稿,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卻被令嚴的律師批評為意圖不軌,且殘害年少無知的心靈,這封信最終構成刑事告訴的罪狀。刑事法庭竟也加以採納,法官的結案陳詞反映了道德至上但缺乏學養,我也因此蒙受牢獄之災。我回給你一封文情並茂的信,居然落得如此下場。
我倆待在索爾茲伯里那陣子,你收到一封過去友人寄來的恐嚇信,害怕得不知所措,拜託我代為出面協助。我照辦了,結果卻遭池魚之殃,被迫扛下本該由你承擔的責任。當你未能取得學位而得離開牛津時,你拍了個電報到倫敦給我,央求我去找你。我立刻趕了過去。你要我帶你去戈林散心,因為眼下情況不願回家;到了戈林,你看上一棟房子,我也為你租了下來,但如今從各方面看來,都是害自己走上絕路。還有一天你來找我,要我看在你面子上,幫忙你朋友將創辦的牛津大學生雜誌寫篇文章,儘管我從未聽你提起此人、對他一無所知。但為了討你開心──我何嘗不是事事順著你?──我寄給他原定在《週六評論》刊登的文章其中一頁,內容列出了許多悖論。數月後,我竟因為該雜誌性質的緣故,站在中央刑事法庭的被告席,結果也成了刑事告訴的部分依據。法官要我替你朋友的文章和你的詩作進行答辯。對於你朋友,我無法辯護,但對於你寫的詩,我則是極力捍衛到底,忠於你正值青春的文學與年華,不容許他人稱你是淫猥的作家。但因為你朋友辦的大學雜誌,以及你那句「不敢說出口的愛」,我終究是成了階下囚。我曾送過你一個聖誕禮物,你在謝卡中說那是「很漂亮的禮物」,我曉得你心繫它很久了,不過四、五十英鎊,便買來送給你。當我大難臨頭又面臨破產時,查封人員沒收並賣掉了我的藏書,用來償付那個「很漂亮的禮物」;正是因為它,查封執行令才追到家中。而到了那噩夢般的最後關頭,我忍受不了你百般嘲弄、不得不對令嚴提告並申請拘捕令之時,唯一能用來擺脫現況的藉口,就是付不出高額的訴訟費。我當著你的面,向律師說我已無積蓄,付不起這筆巨款,手頭也沒現金可用。我句句屬實,你也很清楚。假使我身上有錢,在那要命的週五,哪會待在漢弗里律師事務所無奈地自掘墳墓,而是早就在法國逍遙快活,把你們父子倆拋諸腦後,不甩他惡毒的名片與你的信件。但我卻被困在艾文岱爾飯店,飯店人員執意不讓我離去。我倆在飯店總共住了十天,豈料你還找了個同伴前來,實在令我怒不可遏,你也不得不承認理虧。那十天共花了一百四十英鎊。飯店老闆表示,除非我付清,否則絕不讓我提取行囊離開。所以我才會一直留在倫敦,要不是積欠飯店費用,我早就在週四一早到巴黎去了。
當我告訴律師自己沒錢支付巨額費用,你立即插話表示,家人會很樂意墊支所有必要開銷。你說令嚴是家中的夢魘,家人常商量是否該送他至精神病院,省得他在家裡找麻煩;你也提到,他帶給家人煩惱與痛苦,其中又以令慈深受其害。假使我能出面讓他被關起來,就會成為他們家的英雄和恩人。果真如此,令慈那些有錢親戚就會心滿意足,進而攬下訴訟所有花費。律師當場定案,我便連忙趕往法院聲告。我找不到藉口不去,完全是被迫蹚此渾水。你家人當然沒幫我付半毛錢;我後來宣告破產,令嚴要負起全責,而且僅僅為了七百英鎊。如今,我妻子也與我鬧翻到準備訴請離婚,只因談不攏我每週的生活費該是三英鎊或三英鎊十先令。這當然又需要全新事證和審判,隨之而來也許有更嚴重的訴訟。我自然不曉得其中細節,只知道我妻子的律師找來的證人名字:他就是你在牛津就學期間的僕人,那年夏天我還應你的要求,請他前來戈林伺候我們。
然而,我已不需要再舉其他例子,以說明你在大小事上帶給我的劫難。這令我有時覺得,你似乎只是一具傀儡罷了,背後由祕密的隱形之手操縱,將災厄導向可怕的結局。但傀儡本身也有自己的欲望,替表演增添全新橋段,改變曲折人生的既定軌跡,滿足自身的興頭或胃口。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印證人生永恆的弔詭:全然自由又受制於法律。我常常在想,若人類深邃奧妙的靈魂能有個解釋,這便是唯一能解釋你脾性的說法,儘管說起來讓這等奧祕更加玄妙。
沒錯,你也有你的幻覺,也確實活在幻覺之中,隔著變化多端的霧氣與五顏六色的面紗,你眼中的現實全變了樣。我記得很清楚,你以為全心將自己獻給我,屏棄自己的家人與家庭生活,足以證明你對我的重視與愛慕。對你而言確實如此。但別忘了,與我在一起時,生活盡是奢靡高檔的消費、無限的享樂和數不清的金錢。家庭生活令你覺得膩煩,套句你說的話,「索爾茲伯里的廉價葡萄酒」不合你胃口。而只要在我身旁,除了學識上的收穫,還有口腹聲色的享受。當你找不到我陪時,你另找的那些同伴實在令人反感。
你以為寄律師函給令嚴,說寧願放棄每年兩百五十英鎊的生活費(應已扣掉你在牛津的欠債),也不願切斷跟我之間的友誼,便可藉此展現自己的義氣、達到自我犧牲的崇高境界。但不拿區區那一點的生活費,並不代表你想放棄任何膚淺的奢華享受,或是任何非屬必要的鋪張行徑;相反的是,你比以往更渴求奢侈的生活。我倆與你那義大利僕人待在巴黎的八天,花了將近一百五十英鎊,光是帕拉德的餐費就高達八十五英鎊。按照你理想的生活型態,就算你只計算個人餐費,以及吃喝玩樂較為節省,你整年的收入也只撐得了三個星期。你放棄生活費不過是虛張聲勢,讓你至少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花我的錢。你在各種場合利用這當藉口,充分發揮其最大價值。你不斷地伸手索求,主要當然是向我要錢,但我曉得令慈也深受其害,這比以往更加惱人,因為就我而言,你從來沒說過一次謝謝,亦不懂得要稍加節制。
你也以為,運用惡毒的信件、辱罵的電報和毀謗的明信片來攻擊令嚴,就等於替令慈打抱不平、挺身而出捍衛她的尊嚴,幫她報復婚姻生活蒙受的委屈和痛楚。這根本是你個人最荒謬的妄想。你若真想替令慈所受屈辱出口氣,認為這是身為兒子的本分,真正該做的就是當個孝順的兒子,別讓她不敢與你討論正經事,別把在外帳單全算在她頭上,別讓她傷心難過,凡事對她體貼一些。令兄法蘭西斯便是如此,儘管他的生命如花朵般短暫,但對令慈體貼善良,減輕她內心的苦楚。你原本應該以他為榜樣,卻妄想若成功慫恿我把令嚴送入大牢,令慈就會倍感欣慰,孰不知這想法錯得離譜。若想知道女人看到外子或孩子的爹穿著囚衣、關在牢裡,心裡會是什麼滋味,不妨寫信問問我妻子,她會如實告訴你的。我同樣也抱持過幻想,誤以為人生是場精采有趣的喜劇,你會是劇中風度翩翩的要角;沒想到,人生竟然是場齷齪噁心的悲劇,而最大災難的陰險禍患,就是脫下了歡愉假面具的你,專心致志只為一己目標。這個假面具不僅拖我下水,也害你自己誤入歧途。
現在,你能略為明白我的痛苦了嗎?有家報紙,印象中是《帕爾莫公報》,報導了一齣我所寫的劇作彩排過程,提到你如影隨形地跟在我身旁。我倆情誼的追憶,是獄中伴我左右的影子,從未離開半步。夜半時影子將我喚醒,一遍遍訴說相同的故事,我聽了心煩意亂,睡意全無直到天明。黎明過後,影子又開始跟著我,尾隨我進入監獄中庭,讓我拖著步伐時自言自語,被迫想起每個痛苦時刻的每個細節。那些不幸歲月裡所發生的大小事,我皆能在充滿傷心與絕望的腦海中重現。你聲音的每分焦慮、雙手的緊張顫抖、每一句惡言惡語都向我襲來。我想起我倆經過的街道或小河、四周的牆壁和林地、時鐘所指的數字、風吹拂的方向、月亮的顏色與盈虧。
我知道,對於我說的這一切,你的回答會是你愛我。你會說在那兩年半期間,命運將我倆原本分隔人生的絲線,編織成一張深紅的圖騰,你是真的愛著我。是啊,我知道你愛我。無論你待我有多麼殘忍,我總覺得你心底是真的愛我。但我也很清楚,我在文藝界的地位、性格的魅力、財富、優渥的生活,以及千百種令人欽羡又不真實的條件,每一項都是讓你迷戀又纏著我的因素。但除此之外,還有種莫名的吸引力,讓你愛我遠勝過任何人。然而,你就像我一樣,生命蘊含著可怕的悲劇,但本質與我截然相反。你想知道是什麼嗎?在你心中,恨永遠比愛來得強烈。你對令嚴的恨意,全然超越、壓倒與掩蓋了你對我的愛戀。
你的摯友 奧斯卡‧王爾德
寄自瑞丁監獄
(本文節錄自《深淵書簡》)
書籍資訊
書名:《深淵書簡──王爾德獄中情書(全新中譯本,收錄首次中譯王爾德論社會主義與說謊兩文、紀德寫王爾德)》 De Profundis
作者: 王爾德(Oscar Wilde)
出版:麥田
日期: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