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影廳,如果你期待的是另一部無盡悔痛揪心的《贖罪》(Atonement),或是相似於《45年》(45 Years)對婚姻中祕密的聚焦,那麼你將會因接下來近兩個鐘頭的波平浪靜而無以宣洩心中預藏的驚濤駭浪。即使這般細緻的漣漪似乎不足道也,但在觀賞《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時,其實能感受到陣陣暗潮的溫度。
《回憶的餘燼》改編自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的曼布克獎得獎同名小說。男主角東尼過著安逸的退休生活,經營一家相機專賣與維修的小店。某天收到大學時期女友薇若妮卡的母親過世消息,令人意外的是,初戀女友的母親留下遺囑欲將一物交予東尼──是一本屬於東尼大學時最好朋友亞德利安的日記,而這本日記現在處於被薇若妮卡扣留的狀態。
隨著東尼極力向維若妮卡「追討」日記的過程,往日回憶如潮水般湧來。他想起就讀預備學校時的同窗們、初戀青澀的相處、與薇若妮卡一家度過的假期、她那充滿吸引力的母親、分手後薇若妮卡與好友亞德利安的交往,以及思想獨特的亞德利安原因不明的自殺。但是,這些卻不是真實記憶的全面,老年的東尼笑談自己年輕的故事,卻似乎省略了某些片段。
《回憶的餘燼》並非致力於要給觀眾許多劇情轉折,也不企圖擲下多麼令人驚愕的結局震撼彈,而是以一種悠緩淡然的步調,讓我們跟隨東尼的牽引漸漸處於全知。甚至,我們可以不必去理解或諒解每個角色的選擇,在愈是接近秘密風暴的核心,場面愈是波瀾不驚,那些被壓抑的情緒很認分地滲透進血管裡輸送全身了。
每個人內心都有兩股力道的衝突:一是追求現下慾望滿足的「享樂原則」,不做不休、不吐不快;另一種是考慮何為適切的「現實原則」。所以人需要壓制或延遲自己的渴望。壓抑(repression)過度,會出現死亡的動力(death drive),如亞德利安;或者,所壓抑者必將回來,也許是在後來人生的某個片刻碰上了某條線索,那些不想面對而被自己焚燒的回憶餘燼,就成了精神分析學中的「Unknown knowns」(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無意識地席捲而來,就如東尼。他潤飾了自己的回憶,二度修正歪曲的材料,將之系統化、合理化成能被接受的版本。
《回憶的餘燼》由許多演技豐厚的演員羅織故事,彼此互動自然。其中以《哈利波特》系列詮釋史拉轟教授的奧斯卡金獎得主吉姆・布洛班特(Jim Broadbent),成功演繹男主角東尼老年時期的態度與掙扎。
過著離婚已久且退休生活的東尼會在吃早餐時幫報紙「勘誤」,挑出記者自相矛盾的語病並以此洋洋自得;他對郵遞人員的關心毫不在意,拿到包裹後就算打斷對方的寒暄也不足為奇;遇到預算不夠的相機買家,不諳人情地打發離開。電影一開始即以三段微妙的劇情安排,非常立體地勾勒出東尼頑固、我行我素的老年形象,因此在回溯年輕片段時,會驚訝於他判若兩人的性格變化。
這並不是指控現在的東尼是個不討喜的人,而是他與這個世界自有默契,已然發展出一套生活處世的「幽默感」,不必迎合他人的期盼,只在乎自己所在乎的。
由於長年以來所壓抑的不堪回憶一直潛藏於心,所以選擇以一種自認較為輕鬆的模式保持運轉。弔詭的是,這樣的東尼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執念探尋薇若妮卡的現狀。也許他想盡釋前嫌、又或許希望能滿足得知對方人生下落的好奇心,更為可能的是,他想代替年輕的自己,真正為這段關係在自己心中畫下句號,方才有結束的感覺。
所以當東尼與前妻一次次聚首討論過去真相、陪伴單身女兒面臨人工受孕的孤獨與臨盆的慌張之後,老東尼再次成長了,原來除了自己本身以外,還有人值得相守。
感謝所壓抑者必將回來,我們才有機會釐清人生未解的課題。
所幸人生難解的人際太多,我們學會必須關起門來對自己誠實。
電影資訊
《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Ritesh Batra,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