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片與追憶:中國文學作為一種「反動的修辭」

 

宇文所安現任教於美國哈佛大學,多本著作皆已中譯。

 

 

  美國南方小城出身的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關於中國文學最深刻的一本著作,當數《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全書採用西方英語文學「散文」(essay)方式寫成,既具學術價值,又具可讀性。他對照戲劇理論、希臘文學、聖經,說明西方人或許難以理解的中國式文學思維。

 

  根據宇文所安的看法,中國文學很大一部分,是對於一去不復返的過往反覆沉吟。他說的不僅是傷春悲秋的詩歌,或者賦與遊記裡的貶謫和懷古,他說的是「一切」。上自《詩經》雅與頌,追懷的是已經忘記了確切究竟該怎麼做的祭祀神靈方式。儒家推崇的典籍《論語》,莫不是孔子其人其事在弟子記憶中呈現的大量斷片。《春秋》的字數如此之少,刻意留下的空白,暗示著背後有至少一位意圖接近「聖人」的編輯者,透過言簡意賅的文字,永恆地操控這一切。一代又一代中國文人背誦、註解的典籍,全都刻意或者偶然地不完整。但這些不完整卻讓文學讀者更去揣摩,更去追想,有一個無法企及但是完美的人(譬如孔子)、一個不再重來但是完美的時代(像是大同之世)、一段無法挽留但是完美的時光(像是年復一年被哀悼的晚春,以及它映射出來的青春時光),本身如此完整,可惜我們手上只握著破片。

 

  這種穿在身上宛如制服一般的「文學信仰」太過普及而且不可挑戰,導致西方人一度認為儒家是一種宗教。因為在西方,只有《聖經》之類的宗教典籍才能誘發像是《詩經》、《春秋》、《易經》這麼多的各家詮釋,而且這些詮釋都是建立在「文本必然具有高度道德價值」的前提上,文本的內容與思想本身,是不可超越不可批評的。所謂的中國哲學思想,在這樣的狀況之下,差不多在戰國時期就終結了。後來的一切充其量只剩下越來越長的註釋作品清單,以及莫非權宜之計的各種「託古改制」。

 

  因此,追憶不是中國文學的一個主題,而是中國文學與思想的「全部主題」。那些不夠完整的斷片,如同打碎的稀世古玩一般被收藏。宛如七寶樓台拆碎的破片,又如情人割斷的繡帕一角。帶領人們前往回憶的正身,無論是龐大無匹、機械論的「天」與「道」,或是瑣碎不堪提、浸染淹留的小情小愛。但可怕的是,無論中國文學怎麼努力,重重疊疊用典隱喻、巧心做作的成品都非回憶本身,而是回憶再現。

 

  對於一個重視回憶勝過一切的文學傳統來說,回憶註定只能「再現」的問題無疑是一種諷刺。而事後的回憶經常被中國文學當做顛撲不破的「真實」,在受過啟蒙教育的人眼裡則看起來至為可笑:「三皇五帝」的時代,狂言濫發的「五千年」文學傳統,講得輕易,卻無信史,更無考古證據。但對於精美回憶碎片必為純良道德證明的狂信,則讓許許多多聰明靈巧的人,講出愚不可及的話。

 

  至此,我們已經可以看出本文標題刻意誤用Albert O. Hirschman《反動的修辭》書名來談中國文學思想的用意。作為一個終身的漢學研究者,我必須指出,截至目前為止,台灣施予學生的中國文學素養教育在任何意義上都是反動的,來自於一脈相承的「文以載道」、「美即是善」、「善即是真」的無理狂信。

 

  事實上,修辭本身並不可能反動,脈絡與動機才構成反動。

 

  為什麼選這些東西作為語文教育的材料?又為什麼擅自綁定語文教育為道德教育「神聖不可分割」的一環?或者換過來問,為什麼認為沒有了某些回憶的材料,就沒有辦法遂行語言與道德教育?這些人的動機是什麼?脈絡又是什麼?

 

  文學無法辜負人,人也無法辜負文學。文學跟人本身都沒那麼了不起,真正的問題是誤把文學的破片當成其他更完整、更有價值的東西。而就我的觀點而言,這正是中國式文學詮釋一貫的傳統,也是最應該深刻反思的地方。

 

 

 

書籍資訊

書名:《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Remembrances: 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作者: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

出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簡中)

日期:2014

[簡中-博客來] [英文-Amaz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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