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談論生殖反烏托邦的小說都必須面對它最強勁的對手,瑪格麗特‧愛特伍1985年的巨作《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由芥川賞得主村田沙耶香撰寫,且得到日本性別科幻研究會年度性別意識獎項肯定的《殺人生產》也不例外。
《殺人生產》中,締造反烏托邦的推力是一個糧食短缺、人口銳減、無人願意因為愛情而生育的世界。為了解決這樣的問題,「政府」引進了「外國」的制度,只要合法登記自己的殺意,並且成功服完生育十人的勞役,就能夠擁有殺死一個人的權利。
在這個世界裡,性愛與生殖完全脫鉤。女性全都裝載避孕環,無分男女都能享受沒有負擔的性。而撫養子女也不再與婚姻或血緣有關,人們想要孩子的時候,就申請人工授精,或去「中心」領養。中心的孩子素質優秀,但小說未曾說明的是,這些孩子的基因是傳承自誰?因為男性也可以裝人工子宮代孕,想必「中心之子」的基因來源與代孕者未必有關。因此我們或許可以想像,故事中的「政府」也搭配了基因編輯的配套措施,並且有系統的避免近親繁殖──那些自願成為「生產人」的男女,或者因為犯罪而服「產刑」的犯人,連續不斷孕育的下一代,想必不是他們的直系血親才對。
小說中作為主要觀察者的「育子」,是母親透過人工授精產下的女兒。她的名字很明顯地暗示了這個事實。但在育子誕生之前,母親就已領養了一名「中心之子」,取名叫做「環」。作為姊姊的環不僅聰明而且美貌,但母親還是比較喜歡育子。儘管如此,育子與環感情融洽地長大,直到環無法再按捺心中的渴望──殺人──為止。
環在十七歲時決定投身成為「生產人」,即便是家人也無法改變她的心意。但她究竟想殺死誰呢?付出代價連續生產十個小孩,浪費一生絕大多數的時光,必須要有一個強烈的動機吧。關於這個問題,已經長大成年變成上班族的育子,也無法猜透。至於兩人的母親,更是逃避似的置身事外。
《殺人生產》是一部人與人之間關係非常淡漠的作品。小說中確實描述著每個人與育子之間的關係:疼愛她的母親、偶然來打擾的稚齡表妹、工作時的同事,但沒有任何人跟育子有深刻的情感關連,正面或者負面都沒有。除了環之外。
或許可以這樣說,《殺人生產》的世界觀帶有一種獨屬於現代日本通俗文化中的矜持與自制,整齊有序但無聊至極,什麼感情波動都顯得經過算計而虛假扁平。讀者絕對感覺不到像是《使女的故事》裡面那種即使陷入牢籠、依然充滿生命力、歌頌愛情與自由的飽滿情緒,或者因為充滿了對想爭取事物的想像,所以產生的各種細膩動人具象化細節。與此相較,《殺人生產》只給人滿滿的煩躁:煩躁的蟬聲、蟬的叫聲是為了交配、蟬是一種新的美容零食,各種破碎的想像,鋪陳在宛如日劇一般死白而無所遁藏的打光之下。
但這樣的作品也有它打算回應的疑問。如果說,《使女的故事》主要目的是在挑戰基督教思想對於北美地區女性自由的限制,那麼《殺人生產》其實就是在挑戰日本文化中「不可破壞秩序」的潛規則。殺人是不好的,但在日本的社會脈絡中,殺人不可原諒並不完全是因為剝奪人命真的很邪惡,而是殺人的行為本身太「破壞秩序」了。因此,村田才會在《殺人生產》中鋪陳全國如何頌揚「生產人」非常偉大、殺人只要符合規定就是榮耀的、即便是被殺者也該心甘情願。
只要是符合秩序的,就是能接受的。在這種前提下,道德很輕易就能繼受外國規則而典範轉移。《殺人生產》因此離開了原本看似女性主義的主題,踏入對於道德究竟該如何定義的討論之中。通篇最接近女性主義觀點的部分,大概只有「生育作為酷刑」、「增加國家人口作為取得其他特權的手段」等等近乎皮毛的看法而已。尤其難以自圓其說的是,如果連處以產刑、預約殺人等等不人道的行為在未來社會都可接受,為什麼「政府」不乾脆一點把所有育齡女性都抓去服生產役呢?畢竟古往今來,直接奴役女性都是比較省事的選項不是嗎?更有甚者,如果科技已經讓男人身上都能裝置人工子宮,事實上應該等同於有能力開發體外子宮,還要人類來當孕母的科技與經濟理由究竟在哪,也是令人想不通。
另一項明顯的缺失是,毫不意外的故事裡不曾出現具有意義的男性角色,無論有何機鋒,全都仰賴女性角色完成。《殺人生產》的故事設定太過薄弱,如果涉入有意義的男性角色,就會輕易崩壞。這點也是近年來日本通俗文本常見的共通問題,劇作家與小說家或許可以寫出幾個非常一針見血的女性角色,卻沒有能力同時創作出差堪比擬的男性角色,並讓兩者同台競演。
但為什麼呢?《殺人生產》一書除了同名的中篇小說之外,還收錄〈三人行〉、〈乾淨的婚姻〉、〈餘命〉等短篇作品。這四篇小說事實上概念非常完整,邏輯前後呼應:村田沙耶香站在亞洲最早現代化國家的高台之上,冷淡的看著那些似乎哪裡不太現代化反而有點古老腐朽的「性道德」、「女性自我認知」、「欠缺能動性的男子」、「失去生存激情的人」。將這些作品串起來的關鍵詞是「禁忌」,殺人作為禁忌、雙人性愛作為禁忌、婚姻內性行為作為禁忌、壽命的極限作為禁忌,作者就是想戳戳看這些禁忌,看那背後究竟有什麼。又或者,如她所描述的一樣,「不准進入」標誌的背後其實根本什麼都沒有,禁忌跟道德都只是不堪諷刺的想像。
可惜的是,除了反諷既有的觀念之外,村田同樣也沒有解決現代生活中人們失去生存意義的問題。她想說的話很輕易就能化成NHK連續劇的女性全知觀點口白,而不是透過角色本身有血有肉地表現出來;科幻的設定落失許多結構性的細節,明顯欠缺硬科學的底子。也因此,這些四篇作品全都停留在「你瞧!我看到這些問題了」的階段。
小說不必負責提出對於生命的見解,更不必負責看穿結構背後的真相。但是沒有這樣的野心絕對不會成為卓越的小說。村田沙耶香在《殺人生產》出版之後兩年,以《超商人》得到芥川賞肯定,《超商人》寫的據說就是她的生活──單身,未婚,在超商打工,承受社會壓力。每個人都期待文壇出現超級新星,但是不太管新星該怎麼誕生。如果只用好壞二分法,我會說村田是個值得繼續觀察的作家,讀她的作品不會無聊。但截至目前為止,她的小說距離真正成熟的科幻作品,還有一段長路要走。
書籍資訊
書名:《殺人生產》殺人出產
作者: 村田沙耶香
出版:皇冠
日期: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