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不管是什麼經驗,都會變成她創作的養分的。」多年前我的朋友F跟我這麼說。那時我們兩個都目擊到一位早有文名的新銳作家,高調與根本一看就不可能持續多久的戀愛對象出入各個場合。連創作的主題都因此改變了。閒聊中我提起,這狀態讓人擔心不知道一旦分手會發生什麼事呢。「但她並不是那種人。這麼說好了,我覺得即使是現在這一段,也只是創作過程中的取材而已。」F說,「完全不用為她擔心,沒有什麼傷害會留下的。」
不到一年之後,F的預言就成真了。
F雖說是朋友,但嚴格來說是我的學弟。後來跟別人談起這件事情(不知何故竟然只剩下跟別人談起他的事情,成為我能夠與他保持關連的方式),他們覺得這是很可笑的。沒有人會把大學時代所謂的「家族」當一回事,更別提繼續跟「家族」中的學弟聯絡。
「我只看過我的學弟妹一次,就是他們剛入學的時候。」有人這麼跟我說。那是一種聊備一格的親切,不應該有人當真。那是一種對於真實的血緣、真實的感情的拙劣模擬,只是為了提醒我們,真正的「本物」有多麼珍貴而已。
但是F跟我一起工作了一陣子,我屢次請他當我的工讀生,儘管他有時候來上班有時候不來。我並不是真的缺工讀生,但是他總是讓人擔心。因此希望用一種間接的方式,知道他還好好的。
F當我的學弟,根本不到一個學期。大一上學期結束,他就發現自己非常討厭這個系而休學了。因為懶得辦轉系,所以直接重考到同校另一個系。但這個他喜歡的系,也沒有辦法念太久。每當學期初,他都說這次要好好認真了,但學期中就開始缺課、失連,學期末只得辦休學。有什麼東西擋著他前進,避免他成為「本來可以成為」的那個人。
復學、休學的空檔,他偶爾兼差當我的工讀生。來的時候他總是怯生生的,拿著他的包包(裡面似乎總是沒裝什麼),說:「哈囉~我來了…」沒有句號的收尾。他會穿著他顏色非常鮮豔的羽毛衣外套,然後會偷偷溜去抽口味古怪的煙。當他真的開始工作的時候,我覺得他非常努力。他幫我寫的文章,總是越來越好。他答應我要排版的文章,也總是會做好。只是有時候我找不到他在哪裡,兩週後他又沒事一樣的冒出來。
後來我離開了學校,他也離開了學校。他生了一場大病,可能不會好。我還記得那個轉折點。看著這件事情發生,讓我覺得未來非常的可怕。我記得那天,和F一同站在某棟大樓的樓梯上,外面是明亮但是刮人的白天,前一刻還在抱怨感情的事情,下一刻他的手機震動起來,他欠身說:「我去接一下電話。」我看見他在稍遠的遠方,說:「你終於打來囉…」
那是我對他還健康的時候最後的回憶。
這件事情的回憶有點像車禍前的時刻,發生的當下其實感覺意外的平靜,因為尚且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事故發生之後,一切好像還好好的片刻就會來糾纏。因為我們總是蠢到以為可以做點什麼,避免這一切發生。但它們還是會發生,因為我們總是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重要,或者萬能。
一度我以為他又可以好好過下去了。F在外頭做低階的文書工作一陣子後,又考回了學校裡,這次真的撐過了上半學期。一切看起來很好,病情得到了控制,他也似乎找到了人生方向。現在想起來,或許我關心他的遠遠不夠多。每次他回來,都會鄭重其事地傳訊息給我。但是我只會戲弄地說,「唷,這次你打算待多久。」那是另外一個我未能讀出的徵象。
到了2013年二月,神奇艱難、無法跨越的下學期開始後,F消失了。這次跟之前都不一樣,不只不去上學而已,他再也不上BBS、離開了Facebook,連Google+帳號都刪除了。以前不管怎麼離群索居,在網路上傳訊息總會得到回應,但現在跟他的對話訊息夾裡,堆滿了顯示對方未讀的訊息。打給他的電話,轉入語音信箱,後來甚至聽見已經停用的提示。接著我看到,一些依然關心的朋友,在Facebook牆上、BBS個人板上留話給他。
一個人一生可以結交無數的朋友,但其中很少的人,會在他消失之後依然尋找。這些朋友組成了一支小小的搜救隊伍,去他租屋的地方敲門,這是最後一個還能找到他的方式。於是有人回報說,F精神很不好,屋裡已經一團亂,但依然活著。憑藉著遠方傳來他的微弱「生命訊號」,我告訴自己,只是拿著地址,卻沒有勇氣真的去尋找他,是可以接受的。
但這無法解釋為何這首歌會讓我想起他。或許他也曾想過,然後判斷:「沒有傷害會留下的。」即使是現在這一段,也只是創作過程中的取材而已。他會這麼說。
I lit a fire with the love you left behind
我燃起你遺留下的愛
And it burned wild and crept up the mountain side
但野火蔓延燃燒過了山的那一側
I followed your ashes into outer space
我追隨著你的灰燼到了外太空
I can't look out the window, I can't look at this place.
但我無法凝視窗外,我無法看著此處
I can't look at the stars
我無法注視群星
They make me wonder where you are
它們讓我想知道你在哪兒
Stars, up on heaven's boulevard
那些繁星,遠在天堂的大道上
And if I know you at all, I know you've gone too far
如果我真的懂你,我會知道你已經離開得太遠
So I, I can't look at the stars.
所以,我甚至不忍看著星星。
─Grace Potter & The Nocturnals〈Stars〉(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