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改編卡夫卡
相傳早年的好萊塢信奉一則鐵律:「用二流的小說改編成一流的電影。」這種想法看似弔詭,其實不無道理。一流作品的語言風格往往過於強烈,難以移植到影像,因此改編電影不如選擇情節耐看的二流小說。然而,今年的臺北文學季所推出的「閱影展」正是反其道而行,致力於挑戰文學大師晦澀的經典之作。而影展專題正面迎擊的作家不是別人,正是晦澀程度堪稱經典之首的卡夫卡。
改編卡夫卡的困難有哪些?我們不妨透過改編自小說《城堡》的參展電影──《卡夫卡的K》進行說明。《城堡》的故事很簡單。主角K是一個受到聘請的土地測量員,從外地來到「城堡」管轄的村莊,但抵達後又被告知從未有過這次招聘。千里迢迢趕來的K當然不服氣,一心只想進入權力中心的「城堡」內部處理這起誤會。這部小說的恐怖之處在於,厚厚的幾百頁並不超出以上說明。由此可以想見K如何無盡地鬼打牆,終其一生無法找到通往城堡的道路。
這部改編電影《卡夫卡的K》大致忠於小說原著,只不過把故事舞台搬到了蒙古。透過這個改編的嘗試,我們能夠欣賞導演如何成功(或者失敗)解決卡夫卡帶給改編者的難題,順帶重新認識卡夫卡的特色。
二、永無止盡的對話
卡夫卡的小說往往不超出紙上談兵。如果卡夫卡要描繪一座城堡,那麼他的做法大概會類似時下的政客。該名政客說好要建設一座新的體育館,推動附近區域的經濟發展,預計將於明年三月完工;然而計畫趕不上變化,民間廠商招標的時候缺乏協商,導致建商的材料根本不符規定以致必須暫時無限期停工……我們很快會發覺,這棟建築物只存在於政客的口中。
事實上,卡夫卡的《城堡》所描繪的正是政府機關的這副嘴臉。小說主角K也只能透過層層官僚的冗長說明,以及民眾流傳的謠言,方可得知城堡的情況。在卡夫卡的小說中,推進情節發展的動力並非角色的行動,而是角色之間永無止盡的對話。K總是不斷地與官僚談論、商量自己的現況,但這些沙盤推演最終反而窒息了真正的行動。
電影在處理原著的長篇對話方面,我認為並沒有太多出色的表現。演員唸出經過刪減的台詞雖然顯得流暢,卻反而喪失了原著刻意營造的冗長官僚作風。此外,當K得知情人弗麗達與自己的助手暗通款曲時,小說與電影中都出現了K與成為第三者的助手正面對峙的情節。好笑的是,小說中劍拔弩張的兩人始終爭論不休的卻是助手究竟怕不怕主人K的鞭打;在一番堪稱理性的漫長討論後,K反倒沒有力氣與他打鬥了。至於電影對於這段情節的處理則有些偷懶,乾脆刪去冗長的對話,真正上演鬥毆的戲碼。這麼一來雖然增加了戲劇張力,卻少了幾分原著的荒謬趣味。
三、少數文學的貧乏語言
每當文學作品搬上大銀幕後,總會有人抱怨原著的語言風格在影像中蕩然無存。有時候,這種抱怨不免顯得像是無理取鬧,畢竟文字與影像本來就是兩種不同的媒介。不過,我倒認為《卡夫卡的K》的電影在這方面的處理令人讚賞,足以表現出卡夫卡作為少數文學的貧乏語言風格。
「什麼是少數文學?」這個問題是由著名的哲學家德勒茲與瓜達里所提出。兩人在合寫的著作《卡夫卡:為少數文學而作》中,將卡夫卡的寫作定位為「少數文學」,考量的是卡夫卡所屬的捷克作家在德國文學內的弱勢地位。卡夫卡拒絕使用大國文學傳統中的豐富語彙,反而以貧乏的字詞刻劃少數文學的語言困境,其苦心孤詣最終造就了作品的獨特風格。
這部《卡夫卡的K》最為可觀之處正在於,它把《城堡》的歐洲舞台搬到了處處是方言的蒙古背景。這種背景設定的更動不僅憑空增添了《城堡》世界的陌生感,更切合於卡夫卡作為少數文學的語言特色。我們因此看到,電影中的官方文件寫滿了大量陌生的蒙文符號,而K的命運正是受到這些難以理解的文字左右。
電影中唯一背離原著的台詞,即是對於蒙古這塊土地的評論:「我們可以去俄國或日本……」、「妳以為我是為什麼來到這塊偏僻之地?」《城堡》中的冷酷異境於是成為少數民族的寓言,而小說中的經典台詞也化作演員口中的陌生方言,由此揭示了卡夫卡寫作少數文學的義諦。
目前看來,《卡夫卡的K》的改編可以說是一勝一負,最後的評斷還留待觀眾自行前往戲院觀看。無論如何,這部改編之作無疑是個有趣的嘗試,並且提供了我們機會重讀卡夫卡。
註:德勒茲與瓜達里所說的少數文學,其實意指主流語言內部的弱勢分支,與蒙古語的處境不盡相同。
電影資訊
《卡夫卡的K》(K)-Darhad Erdenibulag, Emyr ap Richard,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