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停止的毒品戰爭:《追逐尖叫》

 

  禁令會創造出一種系統,裡面最瘋狂、最殘虐的暴力均有其合理而且實用的邏輯。它是必要的,必然有所回報。毒品不若我們想像的那樣,毒癮亦非我們所習知的那般,而毒品戰爭更不是政治人物推銷了百年不歇的那種商品。

 

羅薩利歐因為在邊界彼側所犯下的殺人罪,必須在德州鄉下一座監獄連續服兩個無期徒刑。

 

文|約翰.海利(John Hari)

譯|李品佳

 

  墨西哥

 

  如果你是第一個殺死敵人親戚的集團,甚至連他們懷孕的婦女也殺,你就會得到一個短暫的競爭優勢:人們會更怕你的集團,也會讓出更多的毒品市場給你。接下來每個集團都會如此,因為它成了標準常規的一部分。如果你第一個砍頭,你也會得到一個短暫的競爭優勢。接下來每個集團都會如此。如果你是第一個在攝影機前砍頭,再把它上傳至YouTube,你也會得到一個短暫的競爭優勢。接下來每個集團都會如此。如果你是第一個把人頭掛在尖刺上方示眾,你也會得到一個短暫的競爭優勢。接下來每個集團都會如此。如果你是第一個砍人頭,再把他的臉割掉,鋸成一顆足球的樣子,你同樣也會得到一個短暫的競爭優勢。如此循環不絕。

 

  布儒瓦在論文裡解釋:禁令會創造出一種系統,裡面最瘋狂、最殘虐的暴力均有其合理而且實用的邏輯。它是必要的,必然有所回報。

 

  在一切類似的殺戮行為當中,羅薩利歐(Rosalio Reta)和他的朋友從來不擔心警察,也不怕遭到逮捕。為什麼?從第一天為他工作開始,羅薩利歐就留意到特雷維諾有些不尋常之處。卡洛琳.羅斯坦說她的丈夫阿諾經常抱怨「或許公眾生活當中最適合他的工作,就是紐約市警察局長」。但是特雷維諾辦到了。

 

  無論墨西哥何處,羅薩利歐發現警察都為特雷維諾工作:「現今那裡沒有警察……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包括軍隊、警察,以及所有的一切。」他賄賂他們。無論到哪裡他都會隨身帶著兩百萬美元現金,以應付臨時的需求。但如果行不通的話,「他們知道,如果有人搞砸了某事(比如說毒品走私路線),他們就會開始殺人,所以他們都會閃開」。但事實上,「有時候警察會護送你去進行暗殺……同一個警察把人綁架過來,再把他交給販毒集團」。特雷維諾的伙伴直升到墨西哥政府高層:「他們白天為總統工作,晚上為販毒集團工作。」

 

  為何該毒幫能俘擄墨西哥政府,而美國的毒幫辦不到?為了了解此事,我開始把遭禁的毒品想像成一條轉向侵襲一座城市的河流。如果河水沖進一座摩天大樓,它可能會侵蝕牆壁,打破若干窗戶。但如果沖過一間木屋,它就會把它全部沖走。在墨西哥,法律和民主的基礎就是木造的,因為在二○○○年以前,墨西哥有七十年的時間是由一個半獨裁的黨統治。因此,感覺「法律是由公民共同寫成的某種物品,應由公民共同遵守」的文化,並未適度發展出來。而且當地的河水流得更快,帶來的水也比周圍更多:在華瑞茲城裡,相信有六、七成的經濟是由毒品洗錢來推動的,但在美國經濟裡,毒品的金額只占極小的比例。

 

  沒有任何東西擋得住這種力量。

 

齊塔斯槍手審問販毒集團成員。

 

  羅薩利歐在森林裡。他還看得見,但是看不了太多東西。有一隻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了,他只能透過腫脹的另一隻眼睛看到一點點東西。

  他的喉嚨滲著血。

  特雷維諾的手下想要把他的喉嚨劃開。他們在他身上亂砍。本次攻擊會讓他的餘生留下滿身的疤痕。

  羅薩利歐正在逃亡。

  此處,關於羅薩利歐如何來到此地,如何來到該森林,以及關於喉嚨上的刀傷,再度有兩個故事版本。

 

  第一個版本是由美國電視紀錄片《非關個人》(Nothing Personal)所提出的,大意是販毒集團把他訓練成殺手之後,就對他失去了控制。他想擺脫特雷維諾,以自己的意願來殺人。他們派他去蒙特雷殺一個競爭集團的對手,但他反而向夜店丟擲手榴彈,炸死了四個人,傷了二十四個人。雖然販毒集團的暴虐極度凶殘,但永遠有其用意。若你想走傑佛瑞.達默的路線,或是隨意散播凶殘行徑,而不是聚焦在他們要你去殺的人,那就是畫蛇添足,他們既不需要也無法容忍。

 

  第二個故事是羅薩利歐自己說的。三年後,「我再也受不了那些人告訴我要做些什麼、要殺誰、要去哪裡、要如何睡覺、要如何打理我自己。我受不了一輩子都是如此。我無法活在害怕他們找人來殺我的恐懼中,橫豎也要終止它。」過去一段時間裡,他見到有人遭敵幫射傷之後,就遭到淘汰而退出了如此的生活。因此,在十六歲那年某個絕望的時刻裡,他就決定要射傷自己。

 

  他把褲管拉高,讓我看他的傷疤。它又大又腫。許多神經已經壞死,那裡已經不太有觸感。他說,扣下扳機之後,他為自己打了一針麻醉劑,再用訓練營學到的技能來清理傷口。「有一大塊肌肉不見了,所以我找人幫我合上傷口,讓我可以盡量把它縫好。清潔完畢之後,再抹上少許抗生素。」第一天,他沒有太大感覺。「但是第二天……」他舔著他的牙齒。

 

  結果沒用。他說:「他們要我自己縫合槍傷,讓我自己照顧自己。」過沒多久,他們又派給他另一項任務,要他去蒙特雷的夜店。但是他辦不到,他再也無法殺人了。他已經受夠了。「我厭倦了這種生活,」他說道:「我不想去。」他說,這就是他們找上他的原因。

 

  他不說他是如何躲過割喉刀的。即使遭到逮捕之後,他似乎也沒有對此事多做吹噓。「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說:「沒有人知道。我只能搏命。我不讓任何人殺了我。」

 

  但接下來又能如何?如果在墨西哥的話,他知道齊塔斯遲早會找到他,他們會對他做出同樣的事情,和他三年來對許許多多的人做的事情完全一樣。所以他打電話給拉雷多的美國警察,告訴他們他要提供消息。不到四十八個小時他就回到了美國。「我不想死,也不想讓家人死,就只為了我在十三歲所犯下的錯誤,」他說道:「我不是被捉的,是我自己轉身進去的……我沒有讓人逮到,沒有警察跑來捉我,我是自己轉身進去的。我只想了斷一切……我不想再過那樣的生活了。我沒辦法像這樣一直過下去。」

 

  他打對了電話。多年後,羅薩利歐在法庭證物照片上見到了他逃亡之後不久,特雷維諾是如何處置他最好的朋友傑西的。「到處都是刀孔,全身上下都有刺傷:脖子、頭部、臉部、胸部、手臂、頸部和臉部的四周,而且他的頭部還有一個洞,就在這裡。」當他描述照片時,看似有一股真誠的感動,或許是我們對話中第一次如此。

 

  「他也是人,」他說道:「他依舊是我的兄弟。」

 

《追逐尖叫》中文版書封。

 

  現在,羅薩利歐因為在邊界彼側所犯下的殺人罪,必須在德州鄉下一座監獄連續服兩個無期徒刑。如果他活得夠久,他會在八十歲出獄。但應該不太可能。我穿過了帶刺鐵絲網和金屬探測器來看他時,獄警和顏悅色地告訴我:「他們(齊塔斯)沒有辦法接近他,以免有人到監獄裡面殺了他。」

 

  我和他見面的前一年,兩個囚犯抓住了羅薩利歐,然後在他背部刺了三刀,在臉上刺了一刀。他讓我看他的疤痕。到現在我才知道,他的身體已經是一張複雜的地圖,每一道傷痕或一團混亂的傷疤組織都是他生命中不同歷史的標記,肌肉的線條就是他自己的毒品戰爭史。他確信他們會想殺他,因為他所殺害的死者當中,有一個人就是此地監獄幫派的成員,所以他們一定會幫他復仇。現在,為了他自身的安全,他住在「行政隔離區」裡。警衛告訴我,它「和孤立牢房差不多,只是我們不叫它孤立牢房」。羅薩利歐向我說明:「所有的時間都要待在一個房間裡,一天二十四小時,每週七天,哪裡也去不了,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在單人牢房裡,自己一個人。我已經像這樣子過了一年。」他不能打電話,也不能和任何人講話。「按他們現在待我的方式,有時候我會想,還不如讓他們給殺了。」他說。

 

  他極可能要以這等方式度過餘生,深居在沒有其他人類的地方。他相信販毒集團應該已經殺光了他全家,包括他的家人以及他所接觸過的所有人在內。

 

  「為什麼你覺得他們不會找上你?」他盯著我,對我說:「你想坐在此地說他們辦不到──但只要他們想做,什麼事情都辦得到。你不知道人類的觸角可以伸得多遠,你不知道他們有何種神通,你也不知道誰是他們的人馬。你沒經歷過他們的生活,但我有。我知道他們的本領有多大,我知道他們為了殺一個人可以走多遠。我經歷過那種日子,你沒有。」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十三歲那一天,當時他下定了決心,扣下了扳機。他很坦率地承認他為齊塔斯工作,而且幾乎無所不談,但他卻花了四個小時以上的時間想盡辦法來說服我,以哀求、痛苦的聲音對我說當時的故事是真的,而他是被迫的。

 

  現在我才了解,當時我應該對他說:鎖住你命運的關鍵並不是當年那一剎那,而是很久很久以前毒品戰爭開打的那一刻。

 

(本文為《追逐尖叫》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追逐尖叫》(Chasing the Scream: The First and Last Days of the War on Drugs

作者:約翰.海利(Johann Hari)

出版:麥田

時間: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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