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塵拂過童年牧歌》:透過觀看,前往更遠的地方

《山塵拂過童年牧歌》取材於一系列未出版的日記,也確實以類日記體的方式進行。

 

       有些電影再次招喚關於螢幕的喻依:面向世界敞開之窗,在暗室裡靜止的觀者,牽攪入影像的運動之中,起始自身的認識論延展及心理活動。如果《山塵拂過童年牧歌》(Wolf and Sheep)令人恍然想起電影的陳舊比喻,一部份原因是,影片記錄的遊牧世界,不但供與一般觀者外於自我生命的異質經驗,敘事中的主角——阿富汗的山村民族——亦處於空間的不確定性中,在各事件中屢屢進行群體協商,並且唯有透過移動方能確認其生存範圍。在此,兩種運動平行生發:觀者在心理層次、知識經驗的位移,以及山村民族在地理層次、存在條件的位移。兩者交織生成作品的魔力。

 

        夏哈芭努‧薩戴特(Shahrbanoo Sadat)的首部長片,即令人驚艷地展現探勘劇情片邊界的意味。《山塵拂過童年牧歌》取材於一系列未出版的日記,影片也確實以類日記體的方式進行,導演選取每日的標示性事件,不刻意強調因果關係,而是基於時間流逝的必然性之上,串連所有事件並且逼視山村民族的具體細節。敘事的全知視野將山村大致劃分為大人與小孩兩個群體,群體間的交會點多半是衝突發生處,牧童失守,遭使羊群被狼襲擊,或者牧童意外擊瞎另一牧童的眼,種種有待大人世界調停的事故,皆如日記內的不完整篇章,在真正展開之前止步。導演不向我們所熟悉的寫實電影敘事模組妥協,原先各有機會成為推動電影剩餘篇幅的戲劇衝突,皆滾翻入更大尺幅的時間流逝之中。

 

夏哈芭努‧薩戴特(Shahrbanoo Sadat)的首部長片,令人驚艷地展現探勘劇情片邊界的意味。

 

        儘管如此,《山塵拂過童年牧歌》仍充滿劇情片導演的手痕,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如是說:「紀錄片不再存在,因為你是帶著攝影機進入你無權進入的地方,這些親密的,人際關係的領域,是因無人窺見而成立。拍片拍了幾年,我開始明白這是個無解的困境。」當然,劇情片與紀錄片之間不存在孰優孰劣的比較,然而,透過奇士勞斯基的說法,我們能更加理解薩戴特在敘事手法上的選擇。首先,如果沒有精準的對白、最低限度的場面調度和表演設計,那座精美剔透的山村世界將不復在。另一方面,薩戴特避開清晰的戲劇結構,待解決的困境、影響故事進程的決定性事件,皆在影片缺席,結果是,影片的記錄性質浮現於螢幕之上。調度與記錄,電影的兩種傾向,在《山塵拂過童年牧歌》同時存在。在薩戴特構築的世界中,萬物皆找到它們最合適的位置,而又由於空間的開放性與人和動物的不斷移動,我們彷彿目擊一普世的生命狀態:薩戴特試圖捕捉各式「位移」共同含有的隱性結構。於此,在影片描寫的全景山村中,人與人之間寫實主義式的衝突被稀釋了。

 

        相較於人們無隱喻亦無象徵的生活,關於動物的謠言軼事,往往散發大於生活的張力。女孩的祖母為毒蛇哺乳;站立行走的喀什米爾之狼,褪去外皮後化作綠色仙子,種種奇幻敘事,懸置於樸質的日常之上。在〈為何凝視動物?〉(Why Look at Animals?)一文中,約翰·伯格(John Berger)談及,動物之所以能提供人與眾不同的陪伴,是因為動物緩解了人類作為一物種的孤獨(the loneliness of man as a species)。在《山塵拂過童年牧歌》中,除了生產與經濟關係之外,人與動物之間似乎保持一種更純粹的依存,動物亦走入敘事的層次,成為村民之間口耳相傳的奇談。

 

除了生產與經濟關係之外,人與動物之間似乎保持一種更純粹的依存。

 

        而薩戴特透過貫穿整部影片的長拍與深焦,直接將之視覺化,夜裡,綠色女人走過山坡兩端,橫搖的攝影機並非見證者的視點,它不屬於任何「人稱」,就像白晝時,薩戴特的鏡位選擇,擺脫了「誰在觀看」、「誰在注視誰」等問題,換句話說,導演幾乎不賦予任何角色一主宰性的觀看位置,而是把觀看的特權交還於觀眾。這是電影寫實主義的信條之一,然而,我認為,選擇加入具有奇幻色彩的段落,並不影響整部影片的記錄質感,反而允讓觀者更加接近村人的存在狀態。薩戴特的山村裡,想像的敘事在夜裡陪伴著人們。

 

        影片中我們屢見不少漂亮構圖,在一個數十秒的長拍中,前景的牧童正談話,背景的牛在遠方甩動尾巴(再次,透過薩戴特的攝影機,萬物找到屬於它們的位置),在此我們看見時間,當然,也看見空間,原來對人與動物而言,存在可以單純到只是佔據一片暫且屬於自身的地方。也由於棲身的單純想望,影片的結尾變得突兀卻強烈,如初醒自樸實的夢,《山塵拂過童年牧歌》呈展的時光,終究朝向無止盡的位移,之於村人是現實,之於螢幕前的觀者,更像是一則寓言。

 

 

電影資訊

《山塵拂過童年牧歌》(Wolf and Sheep)-Shahrbanoo Sadat,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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