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上流傳一段影片，影片裡一群沒有體驗過卡式錄音帶的小朋友們，對著卡式隨身聽一臉茫然，既不知道如何「打開」它，也不知道如何把帶子放進去，當然，他們也不知道如何讓機器去放下一首歌。其中，一個小朋友一臉困惑地問：得要帶多少錄音帶在身上呢？

 

　　對於卡式錄音帶世代來說，這似乎不是個問題。我們很習慣聽完整卷帶子，然後換面，甚至背的出哪一首歌是A面還是B面第幾首，對於這些小朋友來說，他們肯定不知道90年代的人會做「大補帖」：把自己喜歡的歌，錄成一整卷錄音帶。

 

　　這是威吉曼（Judy Wajcman）在《縮時社會：奪回遭科技控制的快轉人生》一書中的主題：要把科技當作社會物質（sociomaterial）慣例，它會改變人與物、人與世界的互動與體驗方式，這一整個由不同科技裝置，由其交互作用所形構出來物質世界，是無法單純切割成科技與非科技。

 

　　曾經，我們與音樂的互動是透過卡式錄音帶這個裝置所實現，打開、快轉倒轉、拷貝生成了這個社會物質世界，接著，隨選即放的裝置改變了互動，創造了新的關係，資料庫、點選、推薦自動撥放又生成了另一個社會物質世界。

 

　　因此，科技固然確實大幅縮短時空距離，但由科技的配置所實現的社會物質世界，卻不必然單純是被加速，被加快節奏的世界，世界正在加速是個貧乏又危險的隱喻，不同的裝置有不同的策略，例如威吉曼沒有提及，美容與健身產業的蓬勃發展，意味著現代人得消耗更多時間在以個體／個性化為策略的自我技藝裝置。

 

 

　　而加速的裝置，也存在異質的效應。首先，被認定加快生活步調的科技，往往都是涉及娛樂與通訊的「數位小玩意」裝置，但對於更深刻影響日常生活的裝置，卻關注甚少。改變嬰兒與母親互動世界的「奶瓶」即是一例，奶瓶作為裝置分割了乳房與吸吮，實現了可以接手的旁人（特別是生理男性），以及可以被騰挪出來的母職時間。

 

　　素樸的科技加速論經常忽視了，聲稱加快生活步調的科技裝置，其在不同領域的進展是不均等的，電視或影音設備等純粹消耗時間的裝置，在戰後有著長足的進展，但反觀耐用性家電裝置的進展卻相當有限，很長一段時間並沒有實質減少家務勞動的時間。

 

　　另外，素樸的科技加速論也忽略了裝置的加速效應，對於社會關係中不同位置所產生的異質後果。在僱傭關係中，加速的效應為管理階層實現了即時掌控的優勢，但基層對加速效應的體驗往往是無限的干擾與隨時的待命。耗時性家電相較於耐用性家電的進步與成長，則無疑有性別脈絡：如果家裡有了閒錢，讓男主人影音體驗更舒適的電視，是比讓女主人更省時的洗衣機更優先的選項。

 

 

　　與科技加速論其實一體兩面的是排斥科技的懷舊論，彷彿越是遠離科技，就越能重新奪回自由。他們嘮叨年輕人在捷運上不再看書只顧著滑手機，不再寫信只傳貼圖，抱怨數位裝置取代了面對面的溝通。但是，改變交流模式，用快速的數位符碼取代實質緩慢互動的科技模式，並不代表透過交流所建立的親密感會伴隨加速體驗而消失。

 

　　在某種情境上，它甚至具有加乘（multiply）親密關係的效應，像是威吉曼隨筆記下的場景：療養院裡一邊滑著手機，一邊摟著癱瘓失智母親的女兒，時間的加速反倒加乘出過去無法同時實現的親密關係（對親人的純粹陪伴以及與朋友透過科技裝置的互動）。

 

 

　　威吉曼質疑了加速是否真的就是一切科技裝置的策略？在加速效應顯著的場域，我們既要關注它對於不同行動者的異質性後果及其體驗，也要關注它與不同裝置之間相互加乘或消耗的連鎖反應。某種意義上，當前資本主義智力勞動的迫切多工現象，是加速裝置與控制裝置的共伴作用。

 

　　控制的裝置並不把時間加速，而是讓它流通起來。就此，依賴時鐘時間（clock-time），有開與關，進入與退出的規訓，已經不再合用，休息與復甦都太過耗時，它現在需要懸置開與關，消滅睡眠，取消日與夜，以便隨時都能啟動。「休眠模式」是這個控制裝置的偉大發明，曾經讓時鐘癱軟的達利肯定想像不到。

 

　　威吉曼這本書所反思的是，加速的隱喻，無法有效闡述特定裝置所實現的，有著自己一套親密、互動、壓迫與宰制法則的社會物質世界，對此，社會上盲目的懷抱論者與嘮叨的懷舊論者幾乎沒有太大的智識與創意貢獻。同樣的，加速的修辭，也不應該成為絕對政治正確的律令，如果凱因斯預言的，因為科技進步讓人類只需要一週工作三天的新世界沒有到來，問題可能不是加速的科技發展不夠，而是我們對於社會物質世界的反思與行動遠遠不夠。

 

 

 

書籍資訊

書名：《縮時社會：奪回遭科技控制的快轉人生》 Pressed for Time:The Acceleration of Life in Digital Capitalism

作者： 茱蒂‧威吉曼（Judy Wajcman）

出版：新樂園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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