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一生》(Une vie)改編自法國知名作家莫泊桑的同名小說,再度是一部翻拍經典的電影。雖然稱之為「經典」,但其實也不必過於嚴肅,因為這部小說的情節無非是一齣通俗劇:外遇、私生子、情殺、私奔,八點檔的固定套路可謂應有盡有。莫泊桑的著作本來即以「通俗」著稱,無論是文字風格還是題材內容都顯得平易近人。《女人的一生》更是當時書店架上的暢銷書,據聞八個月內即銷售兩萬五千本,可謂雅俗共賞。時至今日,莫泊桑卻被視為嚴肅文學的大師,而這種稱譽反而與他的作品不盡然貼切。
這部《女人的一生》敘述了女主角的一生。身為貴族千金的珍娜天性浪漫,一心嚮往愛情,終與英俊的朱利安子爵結為夫妻。但婚姻並未帶來當初許諾的幸福,反而造就了無盡的欺騙。朱利安先是與貼身女僕長期私通,又勾結上鄰家的公爵夫人,而兩次的情婦竟都是珍娜的知心好友。產下私生子的女僕後來被趕出家門,而朱利安與情婦也被知情的公爵憤而殺害,留下珍娜與獨子保爾相依為命。然而,保爾卻在長大成人後與情人私奔,從此不再回到家鄉,只在經濟困難的關頭才寄信索財。隨著歲月的流逝,珍娜耗光了家族的資產,餘生心願僅是再見兒子一面。儘管保爾始終沒有現身,卻在最後送來了一個嬰孩,原來珍娜已經有了孫女。抱著剛出世的孩子,珍娜終於在生命的盡頭領悟了人生的意義……
乍看之下,除了結局好像有點哲理之外,上述情節確實像是不無狗血的電視劇。老實說,結尾處對於人生意義的哲思也是含混至極。那句台詞是這樣的:「生命從來不是那麼美好,也沒有想像中的糟。」這句話什麼也沒說明,畢竟生命若非美好,便只能是糟糕,而此處甚至避免選擇一邊。這種事事折衷的態度預示了日後中產階級的平庸,而貴族階級至此已經徹底沉淪。的確,這句台詞的出現時機正是珍娜喪盡家產,不得不寄居女僕家中的悲哀時刻。而我們知道,莫泊桑本人也是沒落的貴族階級,儘管他成功翻身成了廣受大眾歡迎的作家。
事實上,比起通俗易懂的原著小說,改編的電影毋寧顯得「嚴肅」許多。不妨以直觀的視覺圖像作為說明。當時出版的小說附上了一些插圖,其中一幅描繪了珍娜發現丈夫偷腥的橋段。震驚的珍娜此刻只想擺脫身後的丈夫,於是不顧衣裳單薄便跑出家門,最終病倒在寒夜的原野上。在這幅畫中,珍娜躺臥在野外的地上,胸乳畢露,反而比起外遇的場景(當然,也成了一張插圖)更顯挑逗。相形之下,電影卻是以遠景鏡頭拍攝這一幕,由此拉開了觀眾與事件的距離。只見珍娜與朱利安在廣闊的原野上追逐,卻成了移動遲緩的兩個小點;在上帝一般的俯視視角下,女性面對外遇的巨大悲痛只能顯得渺小,由此削弱了戲劇張力。更別提捉姦在床的過程根本沒被拍出來。
如此,雖然兩者都是同段小說文字的視覺化嘗試,卻呈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策略:當時的插圖力求渲染偷腥事件的色情想像,而當代的電影卻以疏離的態度處理這場風暴。這種「通俗」/「嚴肅」的差異正好對應於莫泊桑作品的經典化,而兩者再現女性的方式也因此顯得不同。
而這部電影的敘事也有意引進歐洲的繪畫傳統。我們看到,珍娜住宅的大廳牆上正掛著一幅女性肖像。而珍娜更是時常作畫:先是少女時期素描教師的模樣自娛,成為母親後又頻頻為兒子作肖像畫,甚至將成品裱框紀念。然而,當珍娜用畫筆捕捉周遭人們的外貌時,她本人卻也正在被電影鏡頭所描繪。事實上,這部電影的宣傳海報已經是一幅典型的女性肖像畫。海報上,扮演珍娜的演員看向右方,只露出半個側臉。她的臉上帶著一抹微笑,顯得相當從容而自由,雖然作為肖像畫的模特兒當然必須強顏歡笑。
重要的是,這張海報預示了電影中的運鏡特徵:畫面中的珍娜永遠只能露出半張側臉。這種側臉的肖像構圖必須追溯到歐洲的早期繪畫。唯有到了文藝復興之後,肖像畫才轉而描繪人臉的正面,而直視畫外觀眾的模特兒正彰顯了文藝復興的人文精神。然而,儘管有著《蒙娜麗莎》作為先鋒,許多女性肖像其實仍然採取側臉的傳統構圖。如果說,臉部正面的描繪意味著畫中人物的自由與自主,那麼側臉無疑代表著相反的特質,顯示出畫中女性的不由自主。在側面的角度之下,轉過臉的女主角只能任人觀看、鑑賞,卻無法反過來看向觀眾。而無論是在繪畫或電影中,一旦失去了觀看的能力,便意味著個人的主體性遭到剝奪。如此,這種鏡頭設計便呈現出珍娜身為女人的限制與悲哀。
然而,為了呈現出一個遭到物化的女性形象,電影本身也將因此與觀眾疏離。由於女主角很少面對鏡頭,總是避免與觀眾的四目交接,因此使得觀眾難以認同角色。但這種效果顯然也是刻意營造的,正如先前提及的遠景鏡頭帶來的距離感。總歸而言,這部電影無疑是一部高蹈的藝術電影,標示著閒人勿進。倘若《女人的一生》的原著小說誕生於大眾文化的興起,那麼,這部改編電影可以說是貴族品味的復興,同步於通俗作家莫泊桑的經典化。
電影資訊
《女人的一生》(Une vie)- Stéphane Brizé,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