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何必求溫柔:〈母豬〉詩本事

 

德國畫家Michael Sowa的〈Schweine raus aus Dödenstedt〉(Dödenstedt這裡不要有豬)。

 

  這首詩一開始是來自於對於某段廣為傳誦文字的反動:「母豬母豬,夜裡哭哭。」無論什麼上下文,什麼情境,文章裡本身有沒有豬或母豬,使用者都可以大大方方的這樣推文。第一位創作這段話的人,是個留學海外在蘋果公司工作的三十多歲工程師,因此被封為「母豬教主」。至於他的意圖是什麼,究竟是否基於仇恨女性才寫下這段話,已經不再重要了。這段話有著自己的生命,是一種比創作者更龐大的東西。

 

  「母豬母豬,夜裡哭哭」上下句有押韻,唸起來有種荒謬的喜感,把所有對於女性或者現實世界的不滿,變得喜劇化,彷彿生命就是一部充滿金句的周星馳電影。每當有人跳出來說:「不應該用母豬稱呼女性。」另一股力量就會強烈反擊:「並不是稱呼所有女人為母豬,只有行為像母豬的才是母豬。」這種力量也沒有首腦可言,它就像是社會怨恨的惡靈,可以隨時集合起來變化成各種樣子。

 

  對於一首詩的評論,最好是留給另一首詩來做。譬如宋尚緯的〈母豬〉:

 

〈母豬〉

這些傷是憑空出現的
像是遠方的雲
突然落下雷
像是遠方的落日
燒紅了誰的眼瞼
「誰在遠方如何死
只要是女性
怎麼死都像是
一隻孤絕、被棄置的豬隻」

 

  許多人談詩只重視感覺,但其實結構與邏輯也一樣重要。因為詩的功能不只是抒情,譬如宋尚緯的這首〈母豬〉明顯是議論詩。「這些傷」指的是「母豬教徒」內心的集體負面情感,在母豬一詞出現之前,「三寶」是他們共通創傷記憶的另一個語彙。這些傷是否真是「憑空出現」的呢?也就是說,剝奪、侵略他們日常幸福的「壞台女」,是個真實存在的問題嗎?我想這不該由評詩人來回答,但對作者來說,顯然是憑空出現的。因此之後他用了一個末世風格的比喻:雲、雷、落日,非常遙遠的存在,去形容這種創傷的本質。

 

我知道有些冰冷的炭
是不易燒起的
也許他們的心中
也有陰鬱的潮濕
他們說你是人
就該活成人的樣子
男人有男人的形狀
女人有女人的模樣
然而讓女人
變成男人的形狀
卻又突然
是彼此應該接受的宿命

 

  這段則相當有趣地分析了母豬教徒的心態,簡單的說,這關於社會期待,無論母豬或者母豬教徒都是受害者:「人有人的樣子」、「男人有男人的樣子」、「女人有女人的樣子」。但此時作者卻又轉彎,點出了有些受害者是雙重受害。「讓女人\變成男人的形狀」,這句同樣來自於批踢踢,是一句涉及性暗示的熱門髒話。男人是社會規範的受害者,被要求有車、有房、有擔當,但女人卻是男人的受害者,所以是受害者的受害者。

 

  變成男人的形狀,指的是「性器接合」之後,女性(或者任何被插入的一方)變成了插入者的禁臠。不管是物理意義上,或者心理意義上。當然我們都知道肌肉組織是有彈性的,不會有人真的變成別人的形狀,但這種性暗示的句子,揭示的與其說是物理特性,不如說是精神特性。男性在自己感興趣的女性有其他性對象時,感受到被剝奪的壓力。這些「陰鬱的潮溼」,心中「不易燒起的」冰冷的炭,說的是母豬教徒的絕望。這些絕望呼應上一段,是想像而來的。女性的主動性與這些絕望並沒有關係,僅僅是說話者的腦內格鬥。

 

Michael Sowa的〈朋友〉。

 

「母豬說的是
擁有特殊形狀的女性」
但你們持著火把
徹夜尋找
不斷逡巡,看見誰都說
好多母豬,好多
不知羞恥,不懂得
尊重每一顆玻璃睪丸
易碎的權利的母豬

 

  「持著火把」暗示的是獵女巫,作者藉此諷刺母豬教徒的託詞:「只有行為像母豬的才是母豬。」但哪些行為像母豬,是不特定多數的母豬教徒任意決定的。因此這句辯解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並沒有一個客觀的標準,讓女性可以遵守不變成教徒口中的「母豬」。

 

有些人是這樣說的
不穿裙的是母豬
帶著孩子的是母豬
(然而你知道,你也曾是一隻
嗷嗷待哺的小豬嗎)
死在火窟內的小女孩
是熟度適中的烤小母豬
午間的新聞報導
有男子將精液射進水壺裡
結論卻是只有母豬
才懂得洨之醍醐味
不能煮飯的是母豬
不願做愛的是母豬
被偷拍的女學生是母豬
被人強暴的也是母豬
兩個人赴日拍三級片
一個是台灣之光,另一個
卻是台灣的母豬
連小丸子也是母豬
你在一個扁平的世界裡
說所有不愛自己的人
都是母豬

 

  至此,作者已經非常白話,挑明表示,按照教徒邏輯,任何女性都有被稱為母豬的可能。「不穿裙的」女性可能是同性戀,是母豬;喜歡做愛的女性是母豬;生過小孩的也是母豬;被性騷擾的是母豬。母豬論述於是變得沒有意義,因為不是母豬的理想女性不存在。而作者更進一步的透過論述攻擊:「所有不愛自己的人/都是母豬」。至於這裡的「自己」,是「你」(母豬教徒),還是「女性」,就有了雙關。「不自愛的女性」是母豬,「不愛教徒的女性」也是母豬。這句話有了兩種意思,但其實講的都是同一件事。作者看出母豬教徒真正需要的是被了解與被愛,然而卻透過扭曲地集體嚷嚷異性是母豬來彼此共鳴。

 

這些荒謬的星宿
在荒謬的歷史中不斷重演
你在語言的最末端
為自己辯解
說這些是虛擬的幻象
沒有人在真實中
維持這種荒謬的假象
(即使我知道
你的真實才是虛構
你的虛擬才是真實)
我看你像看一顆
遠方即將死滅的星
孤絕地活著
希望在死前
能帶著他人一起陪葬
你即將被重力
逼得不斷塌陷
而且沒有人愛你
像你不愛任何人一般

 

  最末一段是作者更深沈的攻擊,白話來說,他認為教徒就像「遠方即將死滅的星」,即便孤獨到死,也要化成黑洞吞噬其他人。這個地方用到的天文學比喻相當有趣,然而相信大部分讀者比較關注的,是「沒有人愛你/像你不愛任何人一般」。作者相信,教徒的痛苦是自己造成的,因為自己不先開放心胸去包容他人,所以也沒有人愛他們。

 

  分析至此,〈母豬〉詩的真正本質呼之欲出,是邏輯的、是攻擊的、是帶有憤怒跟理性關照的,而且是一首意象紛陳的傑作。令人玩味的是,也必須感謝有「母豬母豬,夜裡哭哭」這樣的作品,才能誕生這樣的回應。至於反對本詩立場的人,要怎麼回應?首先要能全面性的掌握這首詩的觀點,才能有對話的空間。希望這篇文章,能夠開啟母豬教徒與這首詩真正的對話,而不是「文長,直接End」。

 

 

參考書目

比海還深的地方》,宋尚緯,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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