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者之歌》:昨日黎巴嫩,今日台灣?

《聽風者之歌》記述了一名黎巴嫩的視障音樂家的尋根之旅。 

 

  就在去年年底,「黎巴嫩」這個地理名詞忽然與台灣產生了關聯,出自中共黨媒《環球日報》的一句社評:「我們需要有能力在必要時將台灣『黎巴嫩化』,並且讓通過武力徹底收復台灣成為真實的選項之一。」此言一出,眾說紛紜,但大多是疑惑「黎巴嫩化」究竟意味著什麼?乍聽之下,黎巴嫩首先喚起我們對於中東地區的戰亂印象,如同台灣一般背負著小國特有的艱難命運。然而,黎巴嫩的處境其實異常複雜,諸多外患引發長期內亂,難以概括而論。至於即將在台灣上映的黎巴嫩電影,《聽風者之歌》,更是放棄了梳理史實的任務,反而描繪出一個缺乏真相的國度:其中,就連當地人民都無法掌握本國的歷史,甚至一己的身世。

 

  《聽風者之歌》記述了一名黎巴嫩的視障音樂家的尋根之旅。歌手拉比原先要隨著樂團前往歐洲演出,卻在申辦護照時發現他的身分證竟是偽造而來,以至於在臨行之際無法出境。追查之下,拉比才得知自己並非母親的親生骨肉,而是舅舅海善在內戰期間抱回來的孤兒。為了取得公民的資格,並且釐清自己的身份,拉比於是踏上了尋找家鄉的旅途。隨著路程的推進,他卻只是遭遇更多的謊言,始終無法觸及謎團的核心。面對黑暗的前途,拉比似乎只能受困於個人的盲目,以及歷史的無明。

 

  相較於內戰歷史的盤根錯節,電影的敘事其實顯得平舖直述。我們注意到,儘管這是一個追溯身世的故事,卻從未出現任何回憶或倒敘的畫面。的確,電影情節的展開僅僅按照時間順序,難免顯得有些單調。當然,這多少也是出於角色設定的限制。畢竟拉比自幼便喪失了視力,不會擁有兒時的視覺印象,自然無法安排記憶乍現的閃回鏡頭。這麼一來,盲眼的象徵意義便顯得不無反諷:拉比的失明與其說是增加了看清真相的難度,不如說是簡化了追求目標的過程。

 

不僅失去視力的拉比無法看清現實,就連雙目健全的常人也無法避免互相矇騙,自欺欺人。

 

  除此之外,這種對於歷史的簡化或誤解,更是不時出自角色的口中。不僅失去視力的拉比無法看清現實,就連雙目健全的常人也無法避免互相矇騙,自欺欺人。儘管拉比一直被母親的謊言蒙在鼓裡,但母親本人同樣受到舅舅的欺瞞,輕信了他所捏造的拉比身世。至於舅舅海善以及他的部隊手下雖然曾經親身參與內戰,卻還是對於自己效忠的國家毫無瞭解,以至於毫無自覺地撒下愚昧的謊言。海善聲稱拉比來自一個慘遭滅口的南方村莊,但拉比親自造訪之後卻發現那裏只是一個荒涼的採石場,從未有過人群聚落。由此可見,海善根本只是隨口說出一個地圖上的偏遠地方,一點也不清楚當地情況。諷刺的是,海善身為一個曾經出征南方的士兵,卻對於誓死保衛或鎮壓的國土並不熟悉。比起侵略的野心,這種可怕的無知更加道出了內戰的黑暗。

 

  如果在地居民都無法看清現實,那麼外國觀眾理當能夠無視真相吧。畢竟,就算觀眾閉上雙眼,依然能夠聆聽片中角色激情演奏的中東音樂,享受旋律之中的異國情調。與其徒勞地追問當地人也說不清的曖昧歷史,動人的民族音樂毋寧更能引起共鳴。

 

  然而,這或許就是《聽風者之歌》的難言之隱:電影一方面試圖向西方世界展示黎巴嫩的美麗與憂鬱,另一方面又感到這種哀愁不足為外人道。因此,儘管本片屬於典型的尋根之旅,卻又不時受到相反的離心力所吸引。我們看到,觸發主角追溯根源的契機竟是出國表演的需要,而拉比尋找的出生證明也只是為了換取出境護照。事實上,正如拉比的演出機會來自跨國的邀請,這部電影的製作同樣出於黎巴嫩與法國的合作。這種本土/外國的張力更是體現在片尾名單的字幕之上:畫面的左半部是向右書寫的英文字,右半部則是向左書寫的阿拉伯字。相反方向的兩列文字於是在銀幕上互相對峙,或者彼此吸引。

 

  無論如何,這部電影至少在開頭與結尾之處,質疑了東方主義式的西方視線。電影的開頭處是一段粗糙、搖晃的畫面,背景穿插著零碎的機槍聲,像是紀錄戰地實況的新聞片。但沒過多久,鏡頭便切換到家庭的錄影帶,出現的是專心打鼓的幼年主角。兩段畫面同樣是低畫質的晃動鏡頭,卻形成了戰爭與和平的強烈對比。如此,這部關於內戰的電影便斷然拒絕了戰爭奇觀的展示(國際新聞的熱門焦點),轉而關注庶民百姓的日常生活。

 

主角一行人在舞台上演出黎巴嫩的古典音樂,台下是手舞足蹈的本地聽眾,而銀幕之外則是看著這場電影演出的我們。

 

  至於電影的結尾則是一場音樂會,最後一次呈現黎巴嫩的文化特色。主角一行人在舞台上演出黎巴嫩的古典音樂,台下是手舞足蹈的本地聽眾,而銀幕之外則是看著這場電影演出的我們。鏡頭故意拍進這些聽眾的背面,使得畫面下方的聽眾席向外延伸,連接到銀幕之外的觀眾席。於是,正當電影裡的聽眾隨著音樂跳起民族舞蹈的同時,我們這群外國觀眾只能呆滯地坐在座位上;疏離的效果由此產生。我們不再沉浸於電影中的音樂表演,因為觀眾與銀幕之間如今隔開了批判的距離。這麼一來,民族音樂便避免淪為異國情調的商品,反而促使電影觀眾做出更多反思。

 

  當然,我們的反省不該出於「黎巴嫩化」的憂慮,而是藉此思考小國如何追求出路。毫無疑問,黎巴嫩與台灣的政治情況不宜被妄加比較,乃至用以恫嚇。然而,《聽風者之歌》在本土尋根與國際突圍之間的掙扎、探路,不妨也能作為台灣前途的啟示,達到破風的效果。我認為,這正是本片對於台灣觀眾的意義,而且絕非微不足道。

 

 

電影資訊

《聽風者之歌》(Tramontane)-Vatche Boulghourjian,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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