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死之褻瀆:清水玲子的《最高機密》

  

  「一個好的科幻作家,通常應該具備準確的嗅覺,知道什麼樣的科學進展正在或即將影響她身處的時代。曾經有那麼一個時代,人類關心的是火星人入侵、地心裡的世界,也曾經有那麼一個時代,人類關心亡者透過電流復生的可能性。即使現在看起來愚不可及,但寫下那些作品的科幻作家,實實在在地盡到了時代賦與他們的任務,因而永垂文學史。我相信清水玲子也是這樣的作者。」

 

  日本科幻漫畫家清水玲子的作品《最高機密》(日文原名:《秘密 ―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雖然集結成冊得晚,但其中作為概念先行的第一篇早在單行本《野貓》中就刊載過了。首篇〈最高機密1999〉顧名思義,早在1999年便已出刊。晚近由東立重新出版的《最高機密》,是清水先知先覺的又一明證。儘管這個故事一開始並沒有打算成為長篇連載。

 

死之褻瀆,「記憶複製成像系統」

《最高機密》單行本中文書封。

 

   〈最高機密1999〉的故事內容非常具有清水玲子典型的殘酷與雋永:時間是2060年,美國總統在一晚會後,獨自於面海的別墅陽台散心時,被歹徒殺死了。突如其來的兇殺案引起了美國社會極度的不安,因為這任總統非常受人民愛戴,一生中都沒有任何操守上的污點,更因為兇手逍遙法外,沒有目擊證人,唯一的證據只剩下總統的屍體。


  為了釐清案情,FBI動用了仍在實驗階段,倫理上頗受爭議的「記憶複製成像系統-MRI」(Memory Reproduction Imaging System),以電流刺激腦部,重現死者腦部的「記憶影像」。不知道是出於諷刺還是致敬,作者大膽的引用了1999年時對大眾來說依然很神祕的磁核共振成像MRI(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的縮寫,似乎暗示它會發展到重現記憶這一步。當然,真實世界中的MRI發展到今日好像沒什麼不可告人的神奇之處,也絕對還做不到記憶重現。想必看過美國電影《迴光報告》的人會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不同的是,《迴光報告》晚在2004年才推出,而且得在嬰兒出生的時候付錢在腦裡裝晶片方能讀取記憶,《最高機密》則不必,只要有顆夠新鮮的腦就行了。反過來說,人死掉太久就不能讀取。

  

  於是儘管有隱私與倫理上的問題,FBI人員還是讀取了總統生前所看過的影像。鑑識人員透過總統的雙眼,看見了他生前的日常生活。這令人感到相當不安,因為總統的確跟外表一樣,是個品行高尚毫無瑕疵的人,窺視這樣的人的私密生活無異於犯罪。

 

  總統死前的那個晚宴上,他二十多歲的女兒介紹了她的男友,一名俊美的少年給他認識。鑑識人員發現,在總統視覺記憶中的女兒,比實際上看起來更漂亮──因為人類的視覺,傳達進腦部之後,會隨著個人感情而有「比實際更美」或是「比實際更醜」的差異。

  

  最後,他們看見,總統在陽台上乘涼時,一個不長眼的搶匪爬上來,將他的皮夾搶走了。這個歹徒說不定根本不知道他搶的是一國的總統,而且總統這時也只需要任他搶去皮夾,走進室內呼叫警衛即可。

 

  但是總統卻沒有這麼做,他不顧歹徒手上的尖刀,撲向前去將皮夾搶回來,因此遭到歹徒刺殺。臨死前,他用最後的力氣將皮夾內的一張照片抽出,撕成粉碎,丟進海裡。

 

  究竟總統捨棄性命也要掩蓋的秘密是什麼?FBI將照片放大,發現竟是晚會上的美少年的照片。

 

  一生奉公守法的總統,暮年將至之時,所要維護的僅是這麼小的一個秘密而已。或許這是總統一生唯一一件見不得人的秘密,但是很殘酷的,為了給國民一個交代,FBI 違背了死者的心願,將調查結果公諸於世──變成了一樁茶餘飯後的八卦,一件可笑的醜聞。

 

  《最高機密》所要探討的,顧名思義就是「私密記憶」這個主題。如果被剝奪了一切,人類最後能夠保存的、唯一還能屬於自己的「終極祕密」是什麼?眼睛所見的,腦內所想的,原本以為可以永遠收藏的,究竟還是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如果連記憶都可以成為被公開的對象,那麼人作為人的尊嚴究竟是否依然存在?

 

正義,最後的許諾

 飽受任務帶來的情緒衝擊與道德責難苦惱的薪與青木。

  在〈最高機密1999〉之後,場景移到日本,男主角薪剛警視正與新進調查員青木一行,隸屬於「科學警察研究所-法醫第九研究室(簡稱『第九』)」。「第九」的任務就是以MRI記憶複製成像系統觀看死者腦部殘留的視覺,調查懸而未決的凶案。這系列作品沒有真正的女主角,只有以美少年姿態出現的薪,和長得很像清水玲短篇科幻中招牌人物「機器人傑克」的青木並肩作戰,對抗殘酷無比的兇殺瞬間畫面,也對抗窺視他人秘密帶來的良心譴責。

 

  有些讀者或許將重點放在雙男主角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愫,不過對我來說,《最高機密》具有更加前瞻的意義。《最高機密》首篇推出後的隔年,原本不受期待、被好幾家電視台拒絕的美國影集《CSI犯罪現場:LV》終於面世。這齣戲劇的意外爆紅,終結了「警匪片」或「偵探片」的獨裁專制,終於將犯罪辦案帶進科學的世界中。儘管許多橋段都是理想化之後的結果(鞋印、指紋、血跡、毛髮總是如此容易收集的世界並不存在),但至少我們不再只能期待一個肌肉比大腦發達的帥氣警察、或是一個疑似自戀狂的孤獨偵探,憑著純粹的好運跟腦補賞給我們急迫需要的真相。透過科學原理、實驗設備、專業鑑識人員跟團隊合作,似乎更能讓我們相信,正義得以伸張,是可以期待的未來。

 

  但在CSI出現之前,清水玲子就已經開始了她關於鑑識科學及其倫理議題的創作。一個好的科幻作家,通常應該具備準確的嗅覺,知道什麼樣的科學進展正在或即將影響她身處的時代。曾經有那麼一個時代,人類關心的是火星人入侵、地心裡的世界,也曾經有那麼一個時代,人類關心亡者透過電流復生的可能性。即使現在看起來愚不可及,但寫下那些作品的科幻作家,實實在在地盡到了時代賦與他們的任務,因而永垂文學史。我相信清水玲子也是這樣的作者。

 

  在多冊的《最高機密》中,我特別喜歡這個段落:全盲的孩子與他的導盲犬穿越快車道而身亡,因為車禍過程離奇,有他殺的嫌疑,但看不見的人無法播放記憶影像,第九研究室因而解剖了一同罹難的導盲犬。結果他們發現,這的確是冷血的謀殺,兇手蓄意從快車道另一側呼喚盲童,而導致他們身亡。直到最後一刻,導盲犬都試圖想要阻止他的主人,只可惜沒有成功。然而讓鑑識人員感到動容的是,導盲犬的記憶,儘管只有深深淺淺的紅色(所有的狗都是色盲,看到的是整片紅色的世界),卻充滿了至高無上的幸福與愛──路邊的花朵、美麗的落葉、奔跑時跳動的街景、主人的笑臉...

 

  「牠看到的,是多麼美麗無瑕的世界啊。」清水玲子於是透過主角的話語,發出了這樣的讚嘆。如果我們能有同等純潔的眼睛與心靈,我們能夠看到的,將是多麼美麗的世界啊。

 

 

書籍資訊

野貓 WILD CAT》-東立,2000

最高機密》-東立,2002迄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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