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神的食物:《香料漂流記》

阿拉伯商隊。 

 

文|Gary Paul Nabhan

譯|呂奕欣

 

  沒有人會說朵法爾高地的環境豐饒。整體而言,這裡的棲地不肥沃、無法多產,缺乏多樣性。居民若無法把握偶然降雨、植物茂盛生長的短暫時間,便很容易陷入飢荒。在朵法爾地區,尼亞德堪稱最乾燥的棲地。但這裡有一項珍寶,一種會散發獨特香氣的沙漠植物。

 

  很久以前,這獨特的寶藏讓部分閃語系的遊牧民族後裔,離開荒蕪的半島南部,前往世界各個角落。他們把芬芳的香草、薰香與香料,賣到氣候較為潮溼的地區,用香料與調味料交換乾旱的家鄉無法時時提供的糧食與貨物。他們明白,各生長地的自然資源並不平等。

 

  這些閃語系部落早就明白,他們不應該重新改造某個地方、模仿其他部族,而是要把自己最獨一無二的貨物,和缺乏這些貨物的人交換。雖然各地的動植物產品分布不均,但他們反而靠著故鄉固有的缺點致富。這麼一來,他們建立出一套各區交易的經濟模式,開啟先河,重新分配各地居民的財富與寶物。

 

  後來,此模式出現變化,因為香料交易促發經濟與生態的革命,影響遍及所有有人居住的世界。這項革命如今稱為全球化。然而,許多人很難想像全球化的起源,畢竟我們無意識地在全球化的環境中生活與呼吸,彷彿全球化一直存在,未來也不會消失。

 

 

  我行思至此,赫然發現目的地就在前方。那正是全球化革新過程中的重要地帶,也是促使我離鄉背井,踏上九千哩旅途的地方。我在山坡走得夠遠了,終於初次摸到點燃全球化引擎的火花。

 

  我將手掌小心翼翼放在一棵樹的柔弱枝枒。這棵樹與我差不多高,誘人的樹幹覆著灰燼色的樹皮。我手伸長,碰觸樹冠,抓了根比較粗的樹枝,彷彿在感受朋友舉重時鼓起的二頭肌。多瘤的樹枝上布滿一叢叢小葉子,摸起來有點粗糙,卻香氣四溢。我發現樹幹上有抹不去的痕跡,是有人刻意用刀子在樹皮上劃下的。這些傷疤上有乾了的白色樹脂珠子,形狀是完美的淚珠型。

 

  在樹皮下方有宛如淚痕的微小結構,促成樹脂流下。靈長類祖先也是用這種方法,收集阿拉伯樹膠(acacia gum)、黃蓍樹膠(gum tragacanth)、薰陸香、沒藥等其他木質植物的產物。就和那些植物一樣,這種樹脂備受重視,具有醫療、驅蟲、食用、香料與薰香的效用。

 

  但是,各種膠狀薰香的類似之處僅止於此。近四千年來,這種特殊的樹膠被視為世上最優質的薰香。它曾是全球最有經濟價值、最廣為分布的植物產品:乳香(frankincense),神的食物。

 

  即使是最古板的科學家,每回唸到阿拉伯乳香的學名「Boswellia sacra」,也得承認這種樹的神聖性。我倒是挺熟悉阿拉伯乳香的遠親,也就是美洲常看見的大象樹(elephant tree),常收集它樹幹流出的科巴脂(copal)。每到冬天,若以前騎馬摔傷的舊傷發炎疼痛,我也會用印度乳香(B. serrata,亦即salai)的藥膏塗抹肌肉。

 

  我將手探進這多瘤之樹的樹冠深處,在中央枝幹上的小疤痕上,捏下一粒剛結晶的小樹膠隆起物。這樹幹上有兩三個地方出現疤痕,看來是在今年春天,某個來自索馬利亞的採集者留下的。他可能用外觀類似油灰刀的短刃刀,在樹皮上劃幾刀,一個月後再回來清理傷口。到了春末,他會重複一次,這傷口會繼續哭泣幾個星期。

 

  從乳香樹韌皮部流出的乳狀汁液,已開始凝結成半液態的樹脂乳膠。乳香採集者稱這種乳狀樹脂為「奶」,阿拉伯文為lubān、山區方言則為shehaz。但我眼前是是最甜、潔白、濃郁的乳香,是國際間最為推崇的頂級霍傑伊乳香(hojari fusoos,hojari是頂級的意思)。它的品質無與倫比,只在朵法爾的高地生長。

 

阿拉伯乳香。

 

  羅馬帝國時期,霍傑伊乳香最炙手可熱。那時的人為取得這種高級乳香,不惜砸下重金,靠陸路或海路長途運送,耗費的金額超過其他芳香產品(包括薰香、香料或藥草)。在巴比倫,夠有錢的人會讓自己沉浸在焚燒乳香的煙,享受魚水之歡前不忘用乳香之煙來淨化與薰香身體。

 

  我找到另一塊開始變硬的樹膠,捏起宛如太妃糖般的黏稠物,從樹幹上拔起。我把它放在手上,讓陽光照射在這乾燥小球。它呈現琥珀色,不太反光,像剛做好的山羊酪凝乳一樣,是一小塊霧霧的油性樹脂。裡頭珍珠色的霧狀之物中還隱約透露出藍色,宛如蒼穹掉下的碎片,等待被送回天空。

 

  數千年來,人們的確會把它送回天上:將這神聖之乳當作供品,燒出裊裊薰煙,上升至凡世之外。有些人認為,最好的乳香會成為一條白色柱子,直達天際。若煙的軌跡能抵達天堂,這份禮物一定能夠送到上帝、先知或特定聖人身邊(端視於向誰祈願),並滋養與取悅祂們。

 

  我怯生生,把一小塊樹汁放入口中,當成口香糖那樣咀嚼。於是蜂蜜、萊姆、馬鞭草與香草的味道一湧而出,擴散到整個口腔。貝都因孕婦也會嚼乳香樹膠,期盼子宮裡的孩子能聰明有靈性,我想到這裡,不免莞爾。沙赫利(Shahri)與索馬利亞採集者,在採集樹奶時也會咀嚼這樹膠,並把採集到的樹膠放入有兩個提把、以椰棗葉編成的籃子。

 

  我旋即愛上這薰香、駱駝與椰棗的世界,心中隱然有股深刻的熟悉感。我的血脈可追溯回葉門與阿曼的納卜漢尼家族(Banu Nebhani)香料商人,一千四百多年前,我的祖先可能在這片山區遊走,後來往北穿越阿拉伯半島,前往其他地方。光是這種可能性,我就得到動機,甚至注定要來到世上最乾燥偏遠的地方。但坦白說,我的目的不僅於此。

 

  我來到這裡,是為了追尋全球化的根源──但願這古老且普遍的現象可追本溯源。我希望能追溯到那稀少的芬芳樹脂最早的交易情況,例如薰陸香、懷特沒藥(bdellium)、乳香與沒藥;還有以石研磨的孜然與大茴香籽;從鹿的腺體萃取的麝香;味道鮮明的薄荷或奧勒岡葉;中國肉桂與斯里蘭卡的真肉桂;日曬泰國青檸皮;肉豆蔻樹蛋形種子上刮下的東西;番紅花乾萎的橘紅色柱頭;香草藤柳樹般的種子,以及味道濃烈的各種辣椒。

 

  整體而言,各式各樣的植物與動物產品,在英文中都稱為「香料」(spice),就像古希臘人也只粗略通稱為aromatikos(芳香之物)。或許這概念是來自於古阿拉伯shadhan,這個詞是用來描述一種味道特別刺鼻的香草,也可以和其他詞結合,指很香與味道重的物質,動植物來源皆然。另一個相關的字al-shadw,則是用來描述胡椒、肉桂樹皮或一塊頂級阿拉伯乳香味道的強烈程度。

 

  第三個阿拉伯詞彙al-adhfar則和任何強烈氣味有關,包括麝香與人的汗臭。的確,有些學者認為,炎熱地區的居民經常用麝香、氣味強烈的軟膏與玫瑰水,以遮掩汗味,否則在沙漠的營地與擁擠的城市,恐怕一年到頭都是汗臭瀰漫。

 

  歷史學家派翠西亞.克隆(Patricia Crone)曾描述芳香物質的諸多面向與香氣:「芳香物質包括薰香,或是燃燒後會散發出宜人氣味的物質;還有香水、軟膏與其他甜香物質。人們會沾取、塗抹或噴灑這些物質在身上或衣物。這些東西還可放進食物或飲料中,以提升飲食的滋味、延長保存期限,或使飲食具有療效等神奇特性。芳香物質當然也包括解藥。」

 

  到了十四世紀初期,義大利商人法蘭西斯柯.迪波杜奇歐.佩格羅提(Francesco di Balduccio Pegolotti)曾記錄,至少有兩百八十八種香料進入歐洲,大部分是透過閃語系的商人,有些人會強調自己來自阿拉伯、非洲或亞洲等地。這些香料從阿魏(asafetida)到莪朮(zedoary)無所不包,還有阿拉伯膠、嗎哪(manna)、亞歷山卓的茜草。

 

  這些香料是感官性的線索,訴說全球化最初經過哪些羊腸小徑與鄉間道路發展起來,也提醒我們為何當初曾如此迷戀這些芳香產物。因此,在設法了解全球化語彙時,得先把香料解讀成深層慾望或疾病的象徵,那象徵數千年來,根植於人類的某個部分。

 

伊斯坦堡的香料市場。

 

  多年前,我一心一意,苦苦探尋為何有些個人、社群或文化的人民甘願於留守家鄉,品嚐身邊既有之物,但有些則有難以滿足的渴望,想品味、觀看、甚至擁有來自遙遠他鄉的物產。我也在想,為何從文化與基因來看,閃族人(例如邁因人與納巴泰人;腓尼基人與其他迦南人;古萊什與卡利米阿拉伯人);拉特納猶太行會與塞法迪猶太人)在全球化貿易中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且期間不僅是短短數十年或幾個世紀,而是長達數千年。

 

  我站在這乾燥的山脊,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身體的水分全蒸發到空中。我提醒自己當初為何踏上這旅程,來到阿曼南部的山脊,即使只有幾個住在沙漢山一帶的部落居民知道這裡的名字。這一帶大約兩百五十畝的土地,被阿曼蘇丹卡布斯(Qaboos)的政府劃定為乳香保護區。我心中的這兩百五十畝,越來越大了。

 

  這個地點是漫長香料之旅的完美推手,把人們推向古代中國的泉州港、中國與哈薩克邊境天山山脈下、戈壁沙漠旁的吐魯番窪地;以及分隔巴基斯坦興都庫什山與塔吉克帕米爾高原的噴赤河。人們也從這裡前往阿曼、埃及、土耳其與墨西哥的海岸;到約旦佩特拉的狹長峽谷,以及敘利亞、衣索比亞、土耳其、摩洛哥、葡萄牙、西班牙與墨西哥形形色色的市集。我們會在中東的薰香之路(Incense Trails)、亞洲絲路、非洲香料之路、中美洲與北美洲的皇家大道(Camino Real,西班牙帝國在美洲殖民地的道路)遊走。這地方會領我們回到過去,展望未來。

 

 

(本文為《香料漂流記:孜然、駱駝、旅行商隊的全球化之旅》部分書摘)

 

《香料漂流記:孜然、駱駝、旅行商隊的全球化之旅》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香料漂流記:孜然、駱駝、旅行商隊的全球化之旅》 Cumin, Camels, and Caravans: A spice Odyssey

作者:Gary Paul Nabhan

出版:麥田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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