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譯之序:魯西迪《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

 

《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中文版書封。

 

文|蔡宜容(《哈倫與故事之海》、《盧卡與生命之火》暨本書譯者)

 

  我是懂捷克文的。好幾次我都想問您,為什麼不以捷克文寫信給我。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您不熟悉德語。您熟悉德語的程度每每使我驚嘆,而有時,當您一時沒能精通時,它在您的面前自由的屈身變格,也顯得格外的美;一個德國人往往不敢期待自己的語言,他沒敢期待自己的語言能夠這樣個人化地被寫下。然而我想閱讀您的捷克文,因為只有在那裡才會有全部的米蓮娜(您的譯文證明了這些),在這裡,我讀到的不是從維也納來的米蓮娜,就是為維也納準備的米蓮娜。因此,請寫捷克文,我請求您。讓那些文字展現它的不堪吧,您不也以這樣的情緒讀了我不堪的故事?他將領我們前往哪裡?我不知道。也許我會知道;要是我做不到,那麼我將永遠地停留在最美的偏見裡。

 

──《給米蓮娜的信:卡夫卡愛情書簡》(書林出版,彤雅立、黃鈺娟譯)

 

  卡夫卡的小說像詩惡夢,或者惡夢詩,寫起情書卻像論文詩,或者詩論文。

 

  這封寫於一九二○年四月某日的信,「妳的法蘭茲.K」對「親愛的米蓮娜」發出熱情的召喚,彷彿在說:給我吧,請給我情人的坦露!比肉體更肉體的,靈魂的坦露!但是,這段引文,難道不也是「法蘭茲.K」對翻譯的深刻論述?

 

  事實上,這段文學史上著名的愛情也因「翻譯」而萌芽。一九一九年,卡夫卡初見女記者米蓮娜,米蓮娜表明有意將他的德文作品翻譯為捷克文,雙方因此情意與書簡共往來。前段書信引文中,卡夫卡的愛情絮語恰恰觸及翻譯的曖昧本質,我們只有在母語中才能真正展現自我,包括那些堪與不堪?無法徹底駕馭異國語言而產生的某種疏異或朦朧,究竟是敗筆或「美」,或者兩者皆是?

 

  然後,我想起卡夫卡對自己書寫絕境的描述:無法不寫作,無法以德語寫作,無法以其他方式寫作。

 

  德語米蓮娜,捷克語米蓮娜,以及陷入書寫絕境連環套的卡夫卡,他們面臨或者揭露的,都是翻譯的難題,作者以文字召喚不在場的記憶與情感,應召而來的鮮花或毒草都不會是往日重現;復刻版即便再擬真也非本真;記憶與情感已經這般狡猾,如此再經過文化與語言的轉化,同時也是讀者的譯者究竟能抓到多少意義的碎片?究竟能「如實」傳達多少碎片的意義?

 

  那麼,小說翻譯的絕境豈不是:無法不翻譯,無法不以語言翻譯語言,無法以其他方式翻譯。

 

  當然,我翻譯的不是卡夫卡,是魯西迪。

 

  而且,我翻譯的不是任何時候的魯西迪,是經歷一九九○年《哈倫與故事之海》、二○一○年《盧卡與生命之火》,在兩本少年小說中反覆談論故事之為物的魯西迪;是繼《盧卡》之後五年,首度書寫小說《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的魯西迪;是在每一個打書場合提到「二八二八」是自己「最好笑」、「最怪異」作品的魯西迪。

 

  *

 

  三本書橫跨兩個世紀,拉出一條長達二十五年的時間軸,基於某種我也不明白的理由,譯者正好都是我,時間軸則壓縮為四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彷彿紐約樵夫李伯、中國樵夫王質,或者美國隊長羅傑斯;總之譯界宇宙四年,人間忽忽二十五載,我跟這些被縮時人生搞得有點迷糊的傢伙一樣,感覺非常真實,極度虛幻。

 

  非常真實,因為這三本書根本是魯西迪的「故事三部曲」,儘管出版社與書店將這三本書分別列入童書與成人書兩個類別,天塌下來也無法掩飾它們之間的血脈相連。魯西迪不厭其煩地透過少年、飛鳥、海獺美少女、狗與熊、神與魔、妖怪與精靈、敗德的神父、虛無的動漫宅男、真的愛死你的史上最暴烈小三……探索故事的源頭盡處,如果有的話;追究故事的救贖魔法,如果沒有的話。

 

  魯西迪在「二八二八」中全面失控,直接召喚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魂,以古老的敘事方式構築連環套似的故事裡的故事裡的故事裡的故事……一千零一夜裡的公主必須無盡地說故事續命,她故事裡的角色往往說著說著就會說:嘿你知道嗎?關於這個,有個故事喔……於是絮絮叨叨說將起來,故事裡說不定還有個聲音也有個故事不說不可。有趣,或者令人抓狂的是,這些故事之間未必有什麼關聯,甚至未必有完整的結局,簡直像是上網查資料,資料勾引更多資料,同時打開N個頁面,你不確定哪個派得上或派不上用場,但一個也不想關掉……

 

  *

 

  魯西迪想要從第一千零二個故事說起,故事招惹更多故事,有些書評認為「二八二八」裡的故事爆量,氾濫滿溢,魯西迪雲淡風輕地說,我覺得爆量氾濫挺好的,世界何處不是故事?你走到哪兒都能撞見幾個故事,搞不好一早開門都會踩到個把個還在睡覺的故事呢。

 

  魯西迪向來是文字魔法師,炫耀自己掌握文字的能力從來不手軟,雙關語諧韻詩信手拈來;他又是文化花蝴蝶,飛到西又飛到東,炫耀自己龐雜的知識系統從來不軟手,文學歷史政治時尚流行,他像埋設地雷一樣,讓「二八二八」整本書都是危險區。想像一下,做為讀者,這會是怎麼樣的閱讀經驗?那麼,再想像一下,做為譯者,這會是怎麼樣的轉化經驗?

 

  我該如何翻譯出魯西迪時而認真,時而輕佻,卻隱隱籠罩著「志意何時復類昔日」的哀傷調調兒?我該如何翻譯出魯西迪即使書寫最粗鄙露骨的語言,字裡行間卻總是無法遮掩的,屬於古老文明的,甚至帶著階級氣息的調調兒?面對「無法不翻譯,無法不以語言翻譯語言,無法以其他方式翻譯」的絕境,人的鬥志很奇妙地激發起來,於是我便一面翻白眼,一面捏大腿,騰出另外一面哈哈大笑,呼叫林祖媽跟他拚了。

 

  極度虛幻,因為這是一個架構在真實之上的虛構故事,同時也是一個以極度秩序組織起來的鬆散故事。魯西迪經常說,所謂魔幻寫實,世人多半只見魔幻,不見寫實,而他要讀者看見寫實的方法就是披頭蓋臉地朝你轟炸魔法與幻物。「二八二八」裡對紐約地景人文描繪之細,幾乎可以當作旅遊工具書,眼尖一點的讀者輕易可以在街角看見川普與歐巴馬等名人,當然街上還有其他活人與死人,精靈與幻獸,魯西迪說他想在「二八二八」書寫無法解釋的大異變,創造一個各方面都失靈了,歪掉了,「整組海了了」的世界,他想要以古老的故事敘事技巧敘述這樣一個故事,同時也像古老的童話一樣,故事中起而對抗大異變的都是凡夫俗子。

 

  魯西迪從來都不是安靜的人,他為「二八二八」說的卻又特別多,他說很玄喔,光是構思這個書名,長長短短加起來約莫就是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哈哈哈,他自己都笑了,但是他說,一旦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故事真的會自己接手寫下去。他也說了非常不玄的事,比如說寫作期間他不大讀小說,多半讀詩,不拘作者,在書架上抓到什麼就讀什麼,他說詩是對語言使用最最審慎的一種寫作形式,寫小說沒道理不這麼做,於是我們有了一本以最最審慎語言書寫玄幻的作品。想像一下,做為讀者,這會是怎麼樣的閱讀經驗?那麼,再想像一下,做為譯者,這會是怎麼樣的轉化經驗?

 

  我手眼足口並用的方式與情境,就不再贅述了。

 

  *

 

  翻譯期間與翻譯結束之後,印度比哈省至少發生兩次大規模閃電,死傷人數分別是五十六人與二十九人;委內瑞拉馬拉開波湖號稱全世界最帶電的所在,平均每小時遭閃電「攻擊」數千次;二○一七年八月香港天文台單日測得一小時內發生五千七百四十五次閃電;同月,東京某日兩小時內閃電轟雷近千次,造成九人受傷……我不打算劇透,我只能說「閃電」在本書中扮演關鍵元素,當書中之虛對應現世之實,我承認,我向精靈女王杜妮亞許願,讓我能夠翻譯出魯西迪遊走虛實魔界的曖昧況味。

 

 

 (本文為《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譯者序)

 

 

書名:《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午夜之子》作者魯西迪魔幻史詩長篇巨獻) Two Years, Eight Months and Twenty-Eight Nights

作者: 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

出版:麥田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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