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如何鑲嵌在戒臺上，決定了你所看見的光影。而故事如何述說，決定了你所看見的愛情的模樣。

 

　　大部分的愛情故事和大部分的鑽戒一樣，是為了把瑕疵藏起來而設計的，而這個故事卻偏偏是用一個極其完美的形式，使你不得不看見愛情的本質即是傷害。

 

　　故事的梗概約莫是，一個成功的男性服裝設計師，遇見了一個什麼都還不是的鄉村女子，他為她裁衣，他讓她成為他生命裡的一個物，和酒紅色長襪一樣剛剛好嵌進他既有生命裡的物。

 

　　她為了他，記住了有水波蛋的乳酪麵包、紅茶、培根等十種以上的早餐品項；她為了他，在初次約會時僅著襯衣，只為了讓他將胚布修改成他心中的禮服；她為了他，一個人住進了他的房子，將自己壓縮成他一直期待著的試衣人形；她為了他，獨自闖進貴婦家中親手將屬於他的作品從醜陋的胖女人身上剝除；而他只是靜靜地喝著鑄鐵壺裡的紅茶，在安靜的早晨反覆地塗畫下一件衣服。

 

　　當她漸漸適應了一切，他只是抱怨她將奶油抹在麵包上的聲音使他無法思考。

 

　　沒有人能夠永遠當他人之物，她也一樣，即使她沒有才華、沒有手藝、沒有美貌。

 

 

 

 

　　她為了她自己，替他準備了兩人共進晚餐的驚喜，沒有廚師，沒有侍者，只有她自己在廚房裡用他不喜歡的奶油煮了蘆筍，她穿上他為她縫製的禮服，期待著他第一次真正地看見她。

 

　　可是他只是對她生氣，並且開始將她視作不存在之物。他愛她，但他無法忍受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去愛他。他既有的世界已是完美，容不下她。

 

　　她安靜地承受了一切，並想念起他疲倦、脆弱的時候，她照顧他，一切是那麼美好。

 

　　於是她給他下毒，使他反常地脆弱，而她會照顧他，他們是那麼美好。他倒下，污了自己的作品，謾罵，無法工作地倒著，想起了死去的母親。當他醒來，他向她求婚，在綴滿了蕾絲的銀白色婚紗旁。

 

　　婚後，她還是吵鬧粗俗，使他焦躁不安。他為了她，一個人在滑雪山莊的戶外長椅上等待她下山；他為了她，在跨年夜離開了自己的家去尋找跳著舞的她；他為了她，吃下有毒且沾滿奶油的蘑菇等待發燒與嘔吐；他失去了自己既有的生活、自己既有的堅持、自己既有的健康、自己既有的理性，當他脆弱無助的時候，他們又是那麼美好地相愛。

 

 

 

　　她終於不再是他的物，而他也不再是他自己。

 

　　這是一個人用盡了所有的時間、心力成就自己之後，又為了與他人相愛，而不惜使他人毀傷自己的故事。

 

　　在這個口口聲聲是愛是尊重的時代是多麼不合時宜的美麗。

 

　　愛本來就是傷害。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拿來成就自己的，便無法成就關係。而所有在關係裡的傷害和治癒本來就不是發生在同樣的位置和時點，而在愛情裡，我們為了去愛，便會使自己受傷、使自己脆弱。甚至是在與藝術的關係裡，我們同樣為了成就作品，而傷害了自己的生活、健康、心智。

 

　　愛是破壞我們和世界的界線，使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受傷、癒合，成為不同的自己。

 

　　那麼，我們還願意清醒地去愛嗎？

 

 

 

 

電影資訊

《霓裳魅影》（Phantom Thread）─Paul Thomas Anderson，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