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瑪莉‧羅曲（Mary Roach）

譯｜林君文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公主名叫瑪麗。她有一頭濃密鬈曲的長髮，一雙懾人的棕色眼眸，另外，她的陰蒂距離陰道有三公分那麼遠。公主為此鬱鬱寡歡，行房時，她使盡了全力也達不到高潮。她心裡明白，那錯置的陰蒂就是罪魁禍首。瑪麗公主的曾舅公是拿破崙，身為波拿巴家族成員的她，是位滿腔慾火的女子，無奈性生活卻很不如意。她的不滿足，一部分也是因為她的夫婿、來自希臘的喬治王子，其實是名暗櫃中的同志。她在日記中記載著：「他心不甘情不願地，以簡短粗暴的態度和姿勢」完成了新婚之夜的使命。事後，他道歉說：「我和妳一樣討厭這事，但是為了傳宗接代，這也是不得已的。」只不過平心而論，公主慾求不滿不該全歸罪於喬治王子的性傾向，因為不論是和法國總理、丈夫的貼身侍從，還是其他三名情夫做愛，她一概無法感受激情。

 

　　大半輩子都住在法國的瑪麗，於是不辭勞苦地尋找科學證據，希望找出身體結構和性冷感的關聯。她雖不習醫，偶爾卻會權充醫師，專業的程度足以在一九二四年的醫學期刊《布魯塞爾醫學》中發表論文。她以筆名納佳尼（A.E.Narjani）遮掩真實的身分，但讀者依然可以察覺，此篇文章並非出自一般《布魯塞爾醫學》的投稿者。以下的段落摘自論文，描述與她同病相憐的的女性：

 

　　不論伴侶如何深情地求歡愛撫，慰藉她們的心，肉體的需求不滿卻成為永恆的折磨。性愛之時理當帶來狂野歡愉，但對這些女性而言，這過程卻宛如希臘神坦塔羅斯（Tantalus）承受的懲罰，永不得解渴之日。性福的女人臉上閃爍著狂喜的笑容，冷感的女人卻只能任憑愛情挑逗。快樂是如此的遙不可及，她們因此墮入無止盡的追尋，展開徒然的獵捕，在眾多愛人間周旋，直到年華老去的喪鐘響起。

 

　　瑪麗公主與熟識的醫師合作，以尺丈量了二百四十三位女性，並針對其性生活進行訪談。根據陰道與陰蒂間的距離，這些受訪者被歸為三種類型。瑪麗將跨距最長，即超過二．五公分者（約為一吋）命名為téléclitoridiennes，此類女性占樣本的百分之二十一。瑪麗聲稱，這類女性於性交時無法volupté，意為「正常的肉慾反應」。換句話說，即無法「高潮」。téléclitoridienne字義雖為「遠距陰蒂的女性」，字樣本身卻散發著美妙的貴族氣息，讓人聯想起穿著兩件式毛衣，足蹬高跟鞋的職業婦女，自法國比亞里茲（Biarritz）的住家中，以電報拍出工作報告。無論如何，聽起來比「性冷感」悅耳許多。

 

　　屬於paraclitoridiennes（para亦指「並排」）一族的幸運兒占了樣本數的百分之六十九。瑪麗公主指出，這些女性的陰蒂距離陰道不到一吋，陰莖的進出保證引起「肉慾反應」，失敗的情形少之又少（這與較為近代的數據並不一致。晚近的研究發現，僅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女性擁有性交高潮）。剩下的百分之十為mesoclitoridiennes，她們的陰蒂距離恰巧落在一吋的分界點，位處於「性冷感的臨界點」。這類女性時而冷卻，時則火熱，如何反應端視當下的個人心情，配偶的性愛技巧，雙方是否支持相同的運動選手，以及其他種種因素。

 

　　瑪麗．波拿巴寫道，最幸運的莫過於母馬、母牛。她語帶哀怨在論文中表示「自然界厚待家畜，苛待女人」，又特別強調這些動物的陰蒂「不偏不倚，位於陰道口的邊緣」。不過馬、牛交配通常在幾秒鐘內就會草草結束，這樣的陰蒂位置實為非常手段。還好瑪麗對動物的研究就此打住，她若是得知母豬的陰蒂竟然位於陰道之內，免不了又要長吁短嘆。

 

 

　　「如果距離小於妳的大拇指寬度，就有高潮的希望。」這句琅琅上口的人體結構分析，並非出自瑪麗．波拿巴之筆，而是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行為神經內分泌學教授沃倫（Kim Wallen）的名言。沃倫大部分時間都在亞特蘭大郊區的耶基斯國家靈長類研究中心（Yerkes National Primate Research Center）從事研究，專攻領域為性賀爾蒙，唯其最近的研究範圍亦擴展至與交配相關之生理學。沃倫於本書第十四章戲分吃重，我首次得知瑪麗公主與陰蒂間的紛擾，也是因為他的分享。一開始，他認為瑪麗的發現趣味性大於科學價值，畢竟，一九二四年的統計方法比較粗糙。不過，在他實際驗證她提出的數據之後，發現陰道與陰蒂相隔的距離，果然神準地預測了哪些女性可以、哪些女性無法透過性交達到高潮。正如瑪麗的記載，分界點約在一吋左右，即一般大拇指的寬度。我問沃倫是否打算將「大拇指準則」註冊，當作商標。

 

　　「當然，」他面無表情地回應：「我還準備開賣個人專用的小量尺。」

 

　　瑪麗．波拿巴於論文中只提供了二百四十三位受訪者其中四十三位的測量結果，沃倫的資料因而僅限於此。然而這些數據的一致性極高，正如沃倫所言，四十三人已綽綽有餘，足供說明性器官結構與性高潮間的關聯及統計上的可信度。倘若時間充裕，沃倫打算進行規模較大的研究。他信心滿滿地認為：「絕對有值得進一步探究之處。」

 

　　近期一項針對五十位女性性器官異同的研究，證實了波拿巴的理論：距離範圍從半吋至幾近兩吋都有，平均值則在一吋左右。這項研究由英國的婦科醫師洛伊德（Jillian Lloyd）與同業醫師主持，研究目的與性高潮無關。洛伊德的目標是記錄女性性器官在尺寸與形狀特徵上的變化多端，希望藉此安撫擔憂自己陰蒂過大或陰毛分布過廣的女性。洛伊德認為，色情工業中的影像是嚴選後的結果，充斥著理想化的女性形象，不僅徒增一般女性的自卑感，還讓提供縮減陰唇服務的整形醫師大賺一筆。

 

　　沃倫同意麥斯特與強生的主張，也認為大部分性交過程中所謂的陰道高潮，其實是陰蒂高潮。然而，麥斯特與強生的理論似乎表示多數女性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達到高潮，沃倫則不認同。他的立場與波拿巴類似，即能夠高潮的女性，也就是paraclitoridiennes，是屬於特殊結構的族群，其性反應迥異於絕大多數的女性。而或許「陰道高潮概念的崛起，可追溯於此類女性的經驗」。

 

　　我自告奮勇，加入了沃倫的統計研究。他寄了一份詳盡的測量指南。讀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波拿巴與沃倫的測量基準是從陰蒂至尿道，而非陰蒂至陰道（尿道更接近陰蒂，所以是更精確的測量點）。找到陰蒂不成問題，但尿道有時候會隱匿於陰道口內，得費一番功夫才能定位。我又發了兩封電子郵件，向沃倫求救。

 

　　「真有趣，」他在回信中寫著：「即便妳已活到這個年紀，卻從不需要確實瞭解這些部位的排列。」我承認，還真的是如此。手中若沒有面鏡子，女人連從何處找起都頭緒全無。我敢打賭，大部分的男人比女人更能夠具像化陰戶的細部構造。

 

　　妳若有意自行丈量，我的建議是把握家中四下無人之時。否則，妳要冒著家人冒失闖入的風險，目擊妳衣衫不整，一手握著鏡子，另一手拿著丈夫的捲尺，蹲在那裡。閱讀此情此景已經夠尷尬了，現場絕對不宜曝光。還有，記得在測量完畢後將捲尺收好。我的丈夫瞄到床頭櫃上的捲尺，隨口問道：「妳在量些什麼？」

 

　　波拿巴還發現，女性身高與其陰戶部位的緊密度亦有關聯。身材嬌小的女性，其陰蒂與陰道間的距離也較短。沃倫提到，由於青春期的變化莫測，這樣的連結在身材高大的女性上較不明顯。大致上，一般人仍符合推測。不過，比起現代女性，波拿巴時期的女性矮小得多，因此這部分要完全比照的話，沃倫自是坐立難安。

 

　　讀者閱讀本書的同時，沃倫可能已經發表波拿巴數據的分析結果。期刊編輯已有發布新聞稿的計畫。我上星期與沃倫會面時，曾詢問他公開這項研究對身材高大女性的影響。男人是否會以這些數據為由，認定高挑的女子難以取悅。沃倫認為男性不會多花心思在數據上。他也相信，至少是帶著希望，因為身體構造而與高潮絕緣的女性，在得知生理構造（而非心理因素）的詮釋後，可以如釋重負。

 

　　沃倫大概不願意看到我提起，不過他還進行了一個小規模、純屬趣味性質的調查，結果發現平胸女性的陰蒂距離陰道較近。綜觀以上種種，典型的美國男性恐怕要大失所望。刻板印象中如芭比般高挑豐滿的完美女人，可能是對男性威猛衝刺最缺乏反應的族群。

 

 

　　連瑪麗．波拿巴都在陰道高潮的強勢宣傳下，俯首稱臣。其觀念的轉變與中年的生涯規畫息息相關。時值一九二五年，即她在《布魯塞爾醫學》發表研究後一年，她結識了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並立志成為心理分析師。佛洛伊德對陰蒂向來沒有好感。他的理論主張，從陰蒂獲取性快感是成年女性尚未脫離兒童時期的表現。女孩在青春期接納被動、女性化的角色時，「陽具」時期理應告一段落。他在《心理分析之新導論講座》（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in Psychoanalysis）中寫道：「陰蒂應當完全，或是局部地，將其敏感度與重要性移交給陰道。」

 

　　如果，陰蒂真如佛洛伊德所言，應該於青春期順服地將敏感帶的地位拱手讓給陰道，那麼理論上，女人的性滿足應與陰蒂無關，更與陰蒂的位置毫無瓜葛。這下子，波拿巴還得澄清她先前的陰蒂距離理論。她於一九五三年的著作《女性性態》（Female Sexuality）中反駁自己發表於《布魯塞爾醫學》的文章，聲明根據其最新的觀察，性冷感也有可能成為近距陰蒂女性的困擾，而遠距陰蒂的女性亦有可能達到高潮。（迪更森在《人類性解剖圖集》中也表示波拿巴早先的理論過於「一概而論」，他自己也曾碰過例外的案例。）

 

　　陷入矛盾的波拿巴為了尋求進一步的理解，接續訪問了更多女性。距離的遠近已不足以區辨她們的陰蒂，「完全移除」或是「移除突出的部分」才是妥適的形容。她於《女性性態》中問道：「比起歐洲女人，非洲女性『陰道化』的程度是否更為完整，更為普遍？」她的興趣源於佛洛伊德的解釋，他認為移除陰蒂是文化用以強化女性陰柔特質的手段（更常見的說法是為了壓抑性快感與慾望，防範女人犯通姦罪）。

 

　　德軍在一九四一年占領法國。波拿巴家族流亡埃及，於是她得以與兩位當地的女性交談。她們的陰蒂雖然已遭切除，卻仍舊尚未徹底的「陰道化」。兩位女子異口同聲，表示性交高潮不是問題，但自慰時仍會摩擦陰蒂切除後的傷疤。原因可能是因為，大部分的陰蒂其實隱匿於身體之內。

 

　　純粹作為補充，波拿巴並不一定要跨足到非洲，才能找到這類處境的女性。從一八六○年代起，直到世紀交替之時，陰蒂切除術在美國是常見的手術。始作俑者是倫敦的婦產科名醫布朗（Isaac Baker Brown），他於一八五八年首度執行切除手術。布朗在書中聲稱，女性自慰將引起歇斯底里、癲癇和愚行，並直言切除陰蒂是唯一的解藥。他經常瞞著病患，擅自動刀。同業醫師耳聞布朗不當執業的風聲，透過投票將他逐出婦產科界，他的名聲也隨之跌落谷底。值得慶幸的是，受害病患自慰的習慣一如往常，並未受到手術波及。

 

　　令人扼腕的是，陰蒂切除術飄洋過海，抵達美國。那裡的醫生開刀成癮，接二連三地想出各種手術，並在未盡告知義務的情況下，以貧窮的女性當作實驗品。（歷史學家巴克班非爾德表示，此為行之久遠的慣例。他寫道：「為了實驗一項瘻管手術，廣受敬重的婦產科醫生西姆斯買下患有陰道瘻管的奴隸當作練習對象。」其中一位受害者在非自願的情形下，承受了多達三十次的婦科手術。）

 

　　最後，波拿巴只能總結，女人究竟是趨向陰道快感亦或是陰蒂快感，全為先天所致，不容改變。手術也好，心理分析也罷，皆無助於減輕瑪麗公主的痛苦。

 

　　金賽對此的觀點最為明理。沒錯，陰蒂位置的不同可能產生不一樣的效果，特定的位置的確較有利於性交高潮。不過，他的結論以為女性主動參與的程度才是重點，他相信「女人在上」所帶來的情慾反應，不全然是因生理結構的關係。金賽點明，「會採取此種姿勢的女性，對性活動的觀念本來就比較開放。」上位者掌控全局，變化動作，控制速度、深度與方向。他寫道：「年輕一輩的女性意識到積極參與性愛不但對滿足伴侶大有助益，也能提昇自己的性愛滿意度。」也許，不夠投入才是瑪麗公主的問題。

 

　　沃倫為了進行一項新的研究，在不久之前針對性愛與性高潮的主題訪問女性。結果顯示，金賽所言不假。沃倫在電子郵件中告訴我：「不需要特別刺激陰蒂，卻可以經常得到性交高潮的女性表示，男人只要不早洩，做什麼沒有太大的差別。」換句話說，關鍵在於女人自己調整動作。「有時候，她們倒希望男人躺著，負責固定女人的骨盆就好。對這些女性而言，電影中狂野粗暴的推進，好像只是事倍功半。」我回答他，也不盡然。激烈的推進在女人接近高潮之時還是有其價值。有些時候，沃倫的言談會讓我以為，他對於性交高潮（Orgasm-in-intercourse, 沃倫以O-in-I簡稱之）的研究討論已經走到盡頭。但他卻若有所思的說：「現階段，我唯一敢肯定的就是，女人實在太複雜了。」

 

 

（本文為《一起搞吧！科學與性的奇異交配》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一起搞吧！科學與性的奇異交配》（十週年紀念版） Bonk:The Curious Coupling of Science and Sex

作者： 瑪莉‧羅曲（Mary Roach）

出版：時報

日期：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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