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拍好一部愛情片畢竟是不容易的。首先，一部真正的愛情片注定是爛片，因為現實的愛情往往是毫無章法、爛尾收場。其次，所謂「真正的愛情片」也只是一種欺騙性的說法，因為實際的情況正好相反－－電影沒有重現人們的戀愛經歷，反倒是我們從小透過電影學習何謂愛情。誰不是在談戀愛之前就憧憬著銀幕上的浪漫情節呢？

　　《裸色愛情》是一部相當好看的電影，正因為它不是一部愛情片。《裸色愛情》講述了英俊風流的泰歐如何邂逅雙目失明的艾瑪，由隨興的搭訕漸漸轉入深情的著迷，就此展開一段波折的故事。這部電影是由義大利金獎導演西維歐．索迪尼執導，威尼斯影后薇拉莉．葛琳諾（也是《雨人》的女主角）擔綱演出，其品質已經有所保證。老實說，《裸色愛情》的敘事方式也許太過巧妙，以致全片的主題不太像是「愛情」，反而更接近「調情」；除了男主角對於周遭女人的調戲之外，觀眾也幾乎感到導演正在向自己調情。

　　不妨看看導演是怎麼安排男女主角的相遇。本片沒有採取「一見鍾情」的老套招式，而是布置了相當曲折的前戲。我們看到，泰歐與艾瑪是在一家服飾店相遇的，而泰歐當時正在為現任女友挑選禮物－－沒錯，男女主角的相遇場景正是不折不扣的劈腿現場。至於泰歐為什麼要送衣服給女友呢？原來，在稍早的一場宴會中，泰歐的獵豔目光不斷飄到一個陌生女子身上，因此被在場的女友嘲弄了一番。泰歐進一步辯稱自己是在注意女子那套落葉圖案的洋裝款式，結果使得吃醋的女友從調侃轉為調情；只見女友回嘴說自己想要一件香蕉圖案的洋裝，同時褪去身上的衣服，接著兩人就在廚房開始辦起事來。後來出於補償或討好，泰歐真的打算送她一件香蕉圖案的衣服，不料卻在服飾店裡碰上美麗的艾瑪……電影還沒開始多久，泰歐的風流成性就已經表露無遺。

　　事實上，這件洋裝在電影的中段還會再度出現，並且及時成為泰歐安撫女友的小禮物－－當時他已經開始欺騙女友，為的是偷偷與艾瑪約會。以衣服作為中介，這一系列情節就像是撞球的傳球過程：宴會裡的陌生女子推動了女友的出場，而女友推動了艾瑪的出場。一如泰歐高明地周旋於的眾多女子之間，導演也在流利地操縱著檯面上的球局，然後順利入袋得分。

　　我們可以多少感受到片中的「男性凝視」－－女性成為男人觀看的物件－－而本片也不打算隱藏這點。片中的艾瑪已經是一名視障者，早就揭示了不平等的觀看關係。不過，艾瑪其實也具有異常敏銳的直覺，能夠透過自己的獨特方式回應他者。因此，男女主角的互動不致顯得過於單調，足以展開更細膩的層次。

　　而艾瑪的失明不僅透露了性別權力的議題，還能提示電影藝術本身的問題。既然電影是一種視覺藝術，一個失去視力的角色自然顯得耐人尋味。我們會想起哲學家德勒茲對於現代電影的著名說法。德勒茲認為，現代電影的一大重點就是打破了影像與語音的對應關係（銀幕畫面與台詞聲音不再同步），因而連帶打破了電影與現實的再現關係。透過視覺與聽覺的錯位，觀眾忽然發現了戲院裡的經驗殊異於日常生活的經驗，而電影藝術也擺脫了再現現實的單調任務。觀看與言說的錯位在《裸色愛情》裡也相當顯著。畢竟，艾瑪已經無法親眼看見外在世界，大多時候只能聽信他人的說詞；就連視力正常的泰歐也時常顯得盲目，因為事業忙碌的他非得不斷接起手機（全片至少響了十幾次），與不在眼前的某人通話。正當泰歐忙著透過手機與遠方的幽靈交談時，他沒有注意到眼前的事物已經悄悄改變，而自己漸漸被捲入感情的漩渦。

　　不過，相較於德勒茲指出現代電影如何打破人們的尋常經驗，我認為《裸色愛情》尚且有意操弄愛情片的陳腔濫調。本片依然遵循著愛情片的既定公式，但又不時流露出戲謔的一面，像是在嘲弄這些按部就班的步驟。結局的安排最能表現這種嘲諷的姿態。在片尾，泰歐終於找到一直躲著自己的艾瑪，並且千方百計請求她的原諒。為了逃避泰歐的糾纏，艾瑪跑進了一片漆黑的「感官博物館」（遊客可以在這裡體驗失明的狀態），而這個地方正是本片開頭的場景。銀幕畫面在此也變得一片漆黑，使得觀眾同樣被奪去了視力，只能聽見泰歐與艾瑪妳一言我一句的爭吵。正當觀眾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漆黑的畫面忽然就傳來兩人熱吻的聲響，接著便跑出了工作人員的名單－－好一個猝不及防的Happy Ending。在這個場景中，感官博物館裡的其他遊客也相當訝異於男女主角的突發舉動，其中就有人喃喃說道：「這也是［館方］安排好的嗎？」是的，這的確是安排好的，因為這種橋段正是出於愛情片的固定套路。

　　男女主角的復合橋段是如此牽強而突然，而這樣的收尾卻又是不可避免的；事實上，這個結尾的精彩之處正在於此：電影不必真正展示復合的畫面，也不必明白拍出詳細的經過，因為觀眾大多明白劇本的走向必定如此。在這個結局之中，影像與語音再度出現了斷裂，只留下一片漆黑的深淵；但透過這般意味深長的黑暗，觀眾頓時看透了愛情片的固定公式，得以發現其中的荒謬之處。雖說愛情總是盲目的，但《裸色愛情》反倒透過這片黑暗提示了真相。

電影資訊

《裸色愛情》（Il colore nascosto delle cose）－Silvio Soldini，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