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副鎮靜、冷淡的樣子。那只是表面。
就在現在,到現在才……我真正的,對過去感到慌亂不堪。
我掙扎地在最後一個月的生命中,挖掘出毫無掩飾的自己。
對我來說,好像我自己已經不存在了。── 和田稔
軍國主義,是日本被迫納入西發利亞主權國家政治體系的回應,對於日本為何以這樣的方式,一直存在不同的解釋。大貫惠美子這本《被扭曲的櫻花:美的意識與軍國主義》從文化研究的面向探討了這個主題,「軍國主義的美學意識」所意圖表明的是,「櫻花」美學就其本身是個「在地」的文化產物,通過某些歷史的偶然機緣,它成了日本軍國主義的象徵性基礎。
「偶然性」(contingency)是大貫解讀軍國主義美學基礎的核心線索,在整個軍國意識形態的合成之中,櫻花與對天皇的效忠,以及藉由武士道連結到軍國意識的文化過程,相當程度上並不是極權主義意識形態的刻意操弄,而是反映了日本在進入世界體系之後,在地與全球文化生產的雜揉,在這個過程中,「櫻花」意象中具有軍國主義與民族主義色彩的要素被凸顯出來,成為一個單獨個體再也無法掌握的意義網絡。
日本獨具特色的「天皇」政治制度是這個意義網絡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與歐洲代表上帝意志的神授王權不同的是,天皇是「現人神」:不是人的神化,而是神的人形化。這是明治時期的政治家援用了日本古典詞彙中的「人神」,所賦予天皇的地位。現人神的地位並非「虛擬」,天皇即位前的《告文》宣告了其「現實」的存在。天皇通過《告文》,宣告過去寓居於先皇身體的「神魂」,現在已經轉移到自身,1889年頒布的《皇室典範》第一條,即明訂「大日本由萬世一系之天皇統治」,宣告了天皇現人神與主權的重合。
天皇的政治制度相當程度上解決了西方政治理論中「王權」與「治理」,也就是「國王的兩個身體」之間的張力。其政治後果是產生某種大貫所強調的「誤認」(misrecognition),她用這個概念來強調不同的言說者之間的「各說各話」。對軍國主義的意識形態打造者來說,天皇更多是作為法西斯「領袖」而非現人神,但是,對民間的群眾來說,特別是本書關注的神風特攻隊員來說,他們對天皇的效忠,卻主要不是來自於法西斯主義的政治話術。
誤認的「各說各話」並沒有讓在地的櫻花或天皇意象,產生對抗軍國主義的效應,反而,它們殊途並肩。天皇(以及櫻花)所形構出來在地文化意義網絡,具有某種吸納外在要素的強大能力,甚至從而使一切可能與之對抗的要素,消弭於無形。親西方的反軍國主義者井上赳用心編寫的教科書,就包含了大量日後被民族主義與軍國主義挪用的櫻花象徵;自由主義者田邊元鼓吹個體應該參與國家事務,最後的結果卻是鼓舞了知識菁英走上絕路;反映反抗幕府意識的歌舞伎「元祿忠臣藏」,到了明治時期被改編成「為王與國家捐軀」的典範;完成「武士道」的新渡戶稻造,其是虔誠的基督徒;抵制軍國的菁英學生兵,卻沒能抵抗在地天皇與西方浪漫主義在思想上的攜手。所有在歐洲是阻擋法西斯思潮的思想武器,到了日本境內卻無從使力。
研究明治史的知名學者,也曾為學生兵的色川大吉就曾經說,「我們有能力打敗軍國主義與軍政府,卻無能打敗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對於天皇制度,他更有精闢的說法:「作為概念結構的天皇制度,是一個巨大的黑箱,不管是知識分子,還是普通民眾,進入這個四角黑暗的箱子後,就痛苦地死去,甚至還不明白為何如此。」
丸山真男曾經說日本的思想傳統是「無根的傳統」,易於接納不同的傳統因子,大貫則借用康德「人性的扭曲之材,造不出筆直的東西」說法,提出了「櫻花的扭曲之材」,用來表述「櫻花—天皇—軍國」這組足以吸納一切異例要素的意義網羅。
日本的軍國主義在意識形態的散佈與接受上有明顯的「各說各話」現象,高層的「法西斯主義」論述並沒有在底層社會紮根,反之,透過櫻花、天皇與神社所連結起來的底層社會,用另一種「扭曲之材」的方式,推進了軍國主義。而神風特攻隊員, 大貫強調,支撐神風特攻隊員行動的思想與精神內涵並非法西斯主義,而是櫻花的美學意象與西方思想。從明治時期開始,櫻花就成為日本民族主義的主要修辭(master trope),「你應該像飄落的櫻花一樣,為天皇而死」,西周起草的《兵家德行》,對於櫻花被轉化成日本民族的象徵,有關鍵性的作用。西周固然沒有主張為天皇犧牲,但對於櫻花「飄落」意象的強調,已經埋下伏筆。神風特攻隊們的思想與精神內涵遠遠不是軍國主義,但作為為國捐軀的「落櫻」,他們卻在行動上再生產了帝國的意識形態。對櫻花此一美學形象的誤認,是連結此一矛盾現象的關鍵。
靖國神社是這個「落櫻」的軍國化過程中具體的催生制度。神社起於生者對於死者之魂的紀念義務,在日本的文化中,對於死者之魂進行適當的撫慰,可減少其帶來的不幸。明治時期的軍事家大村益次郎首倡用於宣慰戰死沙場亡魂的「靖國」神社,文化的「落櫻」與軍事上的「玉碎」找到了整合的制度性契機。
從明治時期開始引介進本土的西方思想,構成特攻隊員精神內涵的另一個理路。作為最頂尖知識菁英的神風特攻隊員,他們學習西方文明的成就,但也抵制西方的文化與政治霸權,帶著年輕人的理想主義,他們選擇要完成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責任,即便那意味著死。
面對時代的困境,特攻隊員的中心問題是個體自由與社會責任之間的張力,在這個層次上,櫻花具有其他符號起不了的作用:特攻隊員與其他許多日本人藉此來思考他們對日本應該負的責任,而這個責任意味著死亡,如大貫所說,「在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中,對許多重要問題的持續獨白,作為符號的櫻花經常佔據中心。櫻花是用來思考與感覺的」。歐洲19世紀浪漫主義與20世紀虛無主義的思想,給神風特攻隊的學生兵提出了問題,而他們在本地的「櫻花」中找到了解答。
從明治時期開始,最有影響力的知識菁英,都是挑戰日本與教會權威的自由主義者與激進的基督徒。然而,他們同時也是極端的愛國主義者。相反,20世紀30年代日本一些動見觀瞻的浪漫主義者,卻把歐洲的浪漫主義元素與極端的民族主義結合在一起。神風特攻隊隊員的世界觀與人生觀。
大貫的研究表明了,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誕生於全球與地方的積極互動中,而不是從一個排外的封閉民族內部中自發產生。而在這個過程中,需要特別關注的「誤認」的「各說各話」機制所導致的後果。本書對於神風特攻隊員學生兵的細緻研究更有助於澄清誤解:神風特攻隊都是狂熱的愛國民族主義者。大貫這本著作,說是為無法替自身辯白的學生兵而作的「歷史天使」,恐怕一點也不過譽。
書籍資訊
書名:《被扭曲的櫻花:美的意識與軍國主義》 ねじ曲げられた桜―美意識と軍国主義
作者: 大貫惠美子
出版:聯經出版公司
日期: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