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生死兩忘的浮華廢墟──川端康成的《東京人》

生死兩忘的浮華廢墟──川端康成的《東京人》

吳佩珍

2018/05/07 10:05

1946年，川端康成於鎌倉市長谷自宅。

　　《東京人》是川端康成最長篇的小說，1954年5月20日起於《北海道新聞》、《中部日本新聞》，21日起於《西日本新聞》開始連載，至1955年10月10日(《西日本新聞》最後刊登日為11日)為止，共刊行五百零五回。由連載報紙均為東京之外的地方報可知，這是一部為東京以外的讀者敘說東京故事的小說。之後由新潮社二次出版，1956年改編為電影，由月丘夢路與瀧澤修主演。

　　《東京人》的時空背景為戰後東京，女主人公敬子戰前為寶石商千金，與鐵道員白井婚後生下女兒朝子與兒子清。出征的丈夫戰死，戰後國鐵讓敬子在車站經營賣店，藉以維持生計，她因此結識復員兵島木俊三，二人進而同居。島木的妻子京子生下女兒弓子之後，便因肺結核而進入療養所。弓子成長為美少女，不僅敬子疼愛有加，也讓清對她十分迷戀。為了負擔家計，敬子結束賣店的生意後，便在當年娘家寶石店總管川村的牽線下，做起走私手表與寶石的黑市買賣。島木的出版社破產，之後行蹤不明，故事自此開始進入高潮。敬子為島木舉行喪事後，與曾為弓子施行盲腸手術的年輕外科醫師田部昭男陷入熱戀，之後卻察覺弓子與昭男之間的情愫。朝子幾度企圖撮合二人，但清卻仍苦戀弓子，四人陷入了複雜的多角關係……。

　　這部長達四十餘萬字的小說，登場人物眾多，家庭成員構成複雜，為了呈現其中的愛慾糾葛與人際關係，小說的場景更迭頻繁。即使如此，過場描寫卻自然不落穿鑿痕跡，作者驅使自在的筆力，可見一斑。長谷川泉指出這個作品的重要特徵，有如下幾點：一、以心理小說特有的微妙心理隱喻構成，展開敘事。二、為了描寫戰後的世態風俗，因而置入大量的對話。三、隨故事展開，巧妙地融入文學作品、戲劇、新劇等情節。

　　於大正晚期登場的新感覺派以心理描寫技法著稱，讓當時的日本文壇為之驚艷。川端康成身為新感覺派大將，在戰後此時，心理描寫的技法更見爐火純青。《東京人》對戰後世相的描摹，著力最深者可說是戰爭傷痕的鑲鉗。小說中的男性群，除去非參戰世代的清與昭男，不是戰死便是復員兵，戰爭帶來的精神創傷宛若鬼魅，自始至終糾纏不去。島木俊三近乎偏執的「自我失蹤」，可說是這個主題的代表事件。「詩情中帶有一抹非情」的川端美學，醞釀出穿透作品整體的虛無感。此外，川端的「反美」情緒與對戰爭責任的詰問，常出其不意地自敘事脫線，衝擊讀者的神經。例如「佳人臥病」一節，描寫清在閱讀雜誌時，出現如下的情節:「美國為了把沖繩變為原子彈和氫彈的基地，已經花費了十億美元，真是如此嗎？」「正在國外訪問的首相又是日本薔薇會會長，他把用受到原子能汙染後倒掉的金槍魚作肥料培育出來的薔薇花新品種命名為『原子彈』。」

　　1954年3月1日美國在比基尼環礁試爆氫彈，當時途經此地的日本捕撈金槍魚漁船福龍丸遭受氫彈高量的輻射襲擊，其中一名船員當場死亡，另一名則在半年後死於急性幅射症。川端以美國強化在日核武基地的風聞與新品種薔薇「原子彈」，暗喻日本一再遭受美國核能武器的傷害與威脅。此外，透過清閱讀戰歿學生紀念會編輯的《學生運動的記錄》(「女人之家」)，以及與同學下鄉進行戰歿學生遺族慰問運動(「短外掛」)，借清之口，批判政府當局對於戰爭責任是如何地不作為。「媽媽的心事」一節出現高峰秀子主演的《浮雲》(1955年，成瀨巳喜男導演，林芙美子原作)，男女主人公富岡與幸子從戰時到戰後的的情慾糾葛，則是敬子與昭男二人情事的鏡像。

　　《東京人》全篇以通俗性的男女多角關係舖陳張力，另一方面則凸顯戰後精神的荒廢與虛無以及對美日政權的批判引起讀者共感，讓這部新聞小說得以長期連載。這個作品被定位為「中間小說」，正是回應戰後閱讀需求趨勢而誕生的新興文類。「中間小說」被定位為界於「純文學」與「大眾小說」之間，強調大眾文學的娛樂性但卻不失藝術性。戰後文藝媒體希望大眾能享受兼具藝術性與娛樂性的讀物，因而邀請許多純文學作家參與創作。連載結束後，川端在〈寫完東京人之際〉(《中部日本新聞》1955.10.12.)中如此寫道：「作為今日的作家，得以執筆超過五百回的現代小說，是一生中難得的幸運。我非常珍惜這樣的機會，但對於這作品無法成為不朽的大作深深地感到遺憾。今日的新聞小說大多讀完即丟，幾乎沒有繼續流傳者，成功的作品反倒是吉光片羽。我的〈東京人〉集結成四冊〔出版〕的話，應該會顯露出少許的優點與眾多的缺點吧。」

　　從川端以上的敘述，可知其對此作不甚滿意。所謂的「中間小說」創作，之後多因藝術性的崩壞而墜入通俗之列，或許此時川端本身已經預見。回溯「中間小說」的起源，其實正與1935年橫光利一在「純粹小說論」中「純文學需兼具娛樂性」的主張不謀而合。橫光利一與川端康成同為新感覺派大將，向來被譽為「孟不離焦，焦不離孟」，二人革命情感深厚。1947年橫光利一驟逝，1954年的《東京之人》或可視為是川端康成繼承橫光遺志，向橫光利一的詩魂致敬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