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拉斐爾派(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的英國畫家羅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在寫給朋友的信中提到:
「曾有兩年,我對《咆哮山莊》有一種痴狂和依戀,書裡所描述,兩代所有倔強的女性氣息,形成了如寒風呼嘯的怪物。這個故事根本就是發生在地獄,只剩地名人名是英國的。」– Dante Gabriel Rossetti, letter William Allingham, September 19, 1854
這幾句極近似我對《咆哮山莊》的感覺,只要想到這本書,想到那小説封面上的荒原插畫,就在意識裡即時形成低氣壓兼寒流,灰矇矇裡尤如鬼魂不斷低嗚的風聲。之前冬天打算着手寫這篇,但凍得實在太離譜,也不希望大家在寒冷天氣仍要讀有關寒風刺骨兼心寒的文章,太虐待了。
對於勃朗特(Brontë)三姊妹,大部分人較為熟悉和喜歡的應是大家姐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的《簡愛》(Jane Eyre),最少認識甚至沒有讀過的應是三妹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ë)的《艾格妮絲‧格雷》(Agnes Grey)和《荒野莊園的房客》(The Tenant of Wildfell Hall),而我青春期至愛之一的小說,是二妹艾美莉‧勃朗特(Emily Brontë)的《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多麼暴力的熱情。《咆哮山莊》是維多利亞時代正宗的哥德式小說(Gothic fiction),這實在是源自她的黑暗童年和青春期而來。
我青春期時,在暑假曾經對《咆哮山莊》有一個致敬的行為,就是在電腦遊戲《模擬市民》根據小說,建造裡面的兩個莊園,設定好各個角色,再根據故事進程,控制人物演出。相信有在《模擬市民》蓄意殺人、有不良企圖的結婚、資產轉移、再蓄意殺人⋯⋯等另類玩法的人會明白我意思。
然後去年春天我再次有致敬行動,不過今次不是玩《模擬市民》,而是去勃朗特三姊妹故居,位於英國北部約克郡一個叫霍沃思(Haworth)的小村。明明來到英國頭幾天的天氣都不錯,但來到霍沃思的前一天就天陰陰了,比起明亮雅緻的珍‧奧斯汀(Jane Austen)喬頓小村,這裡比較陰沉,都是深啡深灰的色調,偶爾看到紅色電話亭和民居外種植的小花,才有種仍在人間的感覺。到達民宿已經是黃昏了,趕緊往村上餐廳用過膳,又冒住涼風跑回民宿去,即使已將房間的燈都開了仍然是暗,不知為什麼門窗和剛才的餐廳一樣是關不穩的,不同聲音的風會一直跑進來,一拍一合一拍一合。前一天才去完惠特比修道院(Whitby Abbey)遺址及墓園(《德古拉》吸血鬼小說的靈感來源),往返逃走於狂風冷雨中吸了寒氣,落得坐暗房中邊咳邊張望外面霍沃思小村陰暗風景,實在好有氣氛又好辛苦。
翌早,邊在吃很硬的早餐,邊看外面陰天下雨,而感到些少鬱悶,可是民宿主人卻還說今天天氣真好呀你真幸運⋯⋯
勃朗特爸爸被任命為霍沃思村的新牧師,一家於1820年4月搬來,住在山頂教堂附近的小屋,翻查這小屋早期(約1850年左右)的相片,和現在分別很大,沒有前後花園、新翼、圖書館和旅遊中心,以往就一間小屋純情而寂寞的獨呆於荒原上,沒有任何的包圍,直接就被荒原之風刀霜劍四季迴旋。當年勃朗特搬來之初,還是整齊的一家八口(未計工人),這作為牧師的小屋確是有點小,連客廳都沒有,全兩層只有九個房間(當中包括了工人房和一間超迷你的兒童書房),而且都小,每次走幾個遊客進去就已經滿了。
一進門口,就看到小小的門廊,沙岩的地板和樓梯,介乎喬治王時期(Georgian)與維多利亞時期(Victorian period)之間的室內裝修風格,牆壁跟據記載重新塗回當時的淺灰藍色,配白色柱和壁飾,和整個小屋一樣小而能全又不失大方。而我來的重點就在一進門囗左手邊的飯廳,是勃朗特三姊妹一起寫作的地方,房子裡所有的傢具及各物品,是真正勃朗特家當年的(有些故居只用當時代的東西拼湊)!她們三人一起寫作的飯桌,飯桌上的文具與各種小物,都終於親眼目睹了!《簡愛》、《咆哮山莊》和《艾格妮絲‧格雷》都是在這裡寫成。
説到三姊妹何時開始寫作的契機,不是從學校或怎樣特別的訓練,因為她們的姊姊瑪麗亞和伊麗莎白,都在寄宿學校惡劣的生活環境下染病致死(媽媽則在搬來一年半後病死),令爸爸都不敢再送她們和兄弟勃蘭威爾‧勃朗特(Branwell Brontë)去寄宿,而是留在家中自己或他們姨媽教,平日四個孩子就是在家畫下畫、寫寫字,悶了就走上山散步和羊之類的動物在一起。到了1826年爸爸買了一盒玩具士兵給回來,他們即時完全入了迷,幫士兵改名字編故事,天天都有新故事說給家人聽,好快就進展到要寫下來,前前後後共百幾個故事。此後她們就沒有停止過寫作(勃蘭威爾後來只畫畫),他們創造了一個幻想世界:兩個國家安哥利亞(Angria)和哥恩達爾(Gondal),分成兩人一組去管理兩個國家,編寫詩詞、戰爭、時事、家族、戀愛等,還着手用水彩或油畫去製作地圖、報紙、書信、人物畫像等,這時候他們當中最大的夏綠蒂才十歲,最小的安妮才六歳。所以看來寫作技巧和經驗也是其次,平日吸收了多少精神養份,有沒有保持天生的幻想和創造力才更重要。
我們都知道三姊妹,雖然幾經辛苦,但均在年輕時,成功出書成為作家。而她們的兄弟勃蘭威爾呢?故居二樓樓梯左手邊第一個房間,是勃蘭威爾的工作室,被佈置得像悲情電影的場景,陰暗的燈光,散落的畫稿,混亂的床,走進去時不自覺放緩呼吸,生怕會吸入什麼細菌一樣。勃蘭威爾雖然自小和三姊妹一起創作,但沒有成為藝術家,他在十四歲時決定要成為油畫家,十八歳時去倫敦考藝術學校,但在兩星期後回到家後,就躲在房裡也一直不肯說發生什麼事,爸爸租了工作室讓他開業畫人像,但他也不肯開工,漸漸又吸毒又酣酒,在家白食白住到三十一歲病死,原來一切源自他和一名倫敦人妻的失敗戀情,如果我說不如像《少年維特的煩惱》的主角那樣乾脆,會好冷血嗎?
經過勃蘭威爾的房間可通往後來加建的新翼,新翼就不是重視故居了,是常設展覧收藏各種和三姊妹有關的文物,小如手稿、文具、書信、畫⋯⋯至夏綠蒂的婚紗都在,但當中最有印象的是一對厚底鐡鞋,因為當地又濕又冷,姊妹在秋冬外出散步要穿鐵鞋!可見恐怖!聯想到我喜歡的艾美莉,不喜歡上學,安靜害羞堅強,愛自己的狗多於其他人,就是穿鐡鞋獨自在荒野放狗,閒時還愛射擊練槍那麼狂!即使下大雨也會在荒野放狗個多小時,致三十歳時一次冷到了又不肯看醫生,死了在沙發上⋯⋯
艾美莉著作《咆哮山莊》中結尾一段:
「我在荒野旁找到那三個墓碑:中間灰色的已半埋在草裏,愛德的滿佈青苔,希茲的則仍是光禿禿。 我游移磨蹭,看飛蛾翻飛於荒草間,聽柔風吹襲在草叢中,心裏默想,又有誰知道在這寧靜的土地下,長眠的人有沒有得到安息?」
勃朗特媽媽死時才三十八歲,自己一群愛子女仍只是孩子;兩個姊姊瑪麗亞和伊麗莎白死時才十一和十歲;勃蘭威爾因愛情失敗在三十一歲死;夏綠蒂三十八歲一屍兩命死於肺結核時,才新婚不久;艾美莉才三十歲死於一樣是肺結核,她的狗一直在她房外叫了幾個星期;最小的安妮死時二十九歲,臨死前說過不想死,腦子都仍有很多構思,許多書要寫。他們家人大部分全葬在故居附近的教堂(包括因為水源污染,天氣乾燥而生的火災,在瑪麗亞死的時期也大約有百幾個孩子死亡),都由勃朗特爸爸為他們主持葬禮,當我在墓碑間邊磨蹭邊咳嗽,想着還是不要去學艾美莉在散步荒原扮浪漫,找什麼《咆哮山莊》的原型了,在勃朗特媽媽死後來照顧孩子的伊莉莎白‧布蘭威爾(Elizabeth Branwell)姨媽,也常說霍沃思又寒冷又慘情,我還不想死,應該回去立即服用自創咳水雞尾酒療法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