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曾輕柔:〈台北的天空〉(1985)

「我曾經歷過的台北,已然成為日日逝去的老台北。」 

 

 

  搭火車到瑞芳,車過松山竟仍是黑暗的甬道,直至汐科站前才爬出地面見光。我後知後覺地發現台北地區的火車地下化已延伸至汐止,這也意味著在台北街道上等候平交道欄杆的日子已不復在。震驚的並非是城市建設的速率,而是我曾經歷過的台北,已然成為日日逝去的「老台北」。

 

  如果要挑一首歌代表台北,我想最適合的莫過於〈台北的天空〉。

 

  1985年3月,飛碟唱片推出王芷雷第一張專輯,其中收錄〈台北的天空〉,唱出1980年代海外遊子對於台北市的記憶與鄉愁。不過,從1980年代至今,台北的天空唱的不再只是台北人的鄉愁,而成為大多數台北異鄉客的主題曲,譬如我。每每聽到這首歌,總會回首待在台北的這些年,然後回憶著我心中的老台北。

 

《台北的天空》專輯封面。 

   畢業後的工作常出差,我仍記得某些晴朗的日子在台鐵松山站天橋奔跑的場景:數條鐵軌並行在樓房的夾縫中,各色車頭如拉鍊般開合城市,轟隆轟隆往南蟄伏或迎風往北。那時饒河夜市到五分埔得繞好遠的路;平交道前的騎士們以鐵軌為起跑點的賽事,還有沿途樓房的玻璃光芒折射進車窗形成的虹彩…現在,火車再也無法橫行在盆地裡,所有的軌道都潛成隧道,我們再不只會在地面迷路,也會在地底迷途,老台北已逐漸深沉像用力紮根的大樹,旺盛卻不張揚。

 

  彼時的台北,盛行著磁卡,公車票卡可加值重複使用,折損與消磁率高;捷運則否,只能在站與站之間擁有,票面花樣甚多,捷運公司時不時會推出不同圖像系列,讓購票像抽獎遊戲,你永遠不會知道即將吐出來的這張票卡是甚麼表情。接著,悠遊卡鋪天蓋地而來,人手一張,宛如城市的鑰匙在各個關口逼、逼逼、逼逼逼,間接地暴露你的年齡。現在,這張因交通而生的卡,也開始涉入財務流通與身分證明,結合五花八門的功效,像持有小時候紙牌遊戲的王牌般,霸氣十足。

 

  彼時的台北,是個還沒有梅花五的年代,得在火車上搖搖晃晃兩個小時繞東北角才能到宜蘭;抑或穿越鬼故事聞名的北宜公路,駛過冥紙漫飛的山路、一覽無遺沖積扇地形顯著的蘭陽平原,並挑戰九彎十八拐的髮夾彎。老台北的位置總是在山的那邊、河的那邊,或島嶼的北方或西方,指示時總是有個對應位置,與土地關係顯得相當密切。

 

  此時的台北,國道客運站再也不東遷西移,火車站後承德路上的和欣統聯大有飛狗,對街相望的機會已渺茫,返鄉遊子再不會被野雞車的大叔大嬸們迎面攔截,也再沒黃燈照耀的雞腿排骨香腸飯與炒麵炒米粉吸引著你,僅剩超商櫃上看起來毫不可口的餐盒與食物;窗明几淨的便利商店同質化城市的場景,室內車站失去重慶北路時代的採光,綠色橘色的塑膠椅被俐落的金屬椅取代,現代化的車站讓你相信自己果真置身在於首善之都的交通中樞,正如其名「京站」,京城之站。

 

  彼時,淡水河邊還停靠著一排排畫著眼睛的藍色小舢舨,老街還是老街,沒有造景沒有套圈圈,渡河的船班還不頻繁;台北車站前綠色的天橋連接著大亞百貨,人來人往的橋樑還沒藏進地底;借住的永康街舊公寓,陰暗得像國片裡沉默的片段。

 

1999年的台北火車站。

 

 

  我曾需在自強號上坐立難安八個小時的遙遠之都,已然成為傳說中的天空之城,再不會有人在離鄉時痛哭流涕因為遠行,在返鄉路途上日以繼夜孤獨無語;被想像的台北隨著島嶼濃縮的速度而具體化,沿著河蔓生的老台北不斷開枝散葉,直至盆地與島嶼邊緣。人們再不願記憶捷運興建時的交通黑暗期,而快樂地穿梭在藍色紅色橘色棕色綠色的城市輸送帶與大小街道,日復一日,像洗面乳隱含的微粒分子,混在政治經濟社會調配而成的溶液裡,每天搓掉一點點老去的城市角質。而當我透視煥亮的城市肌理時,卻赫然驚覺老台北竟也成為鄉愁的一部分,瀰漫在我離鄉背井的年月裡,揮之不去…

 

  台北的天空,有我年輕的笑容,還有我們休息,和共享的角落…

 

  多少風雨的歲月,我和台北的城市軸線一起變動。

 

 

圖片出處:作者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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