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不時就會驚訝地發現:某個藝術大師(私底下)原來是一個混蛋!
我們或許也沒那麼驚訝,因為天才總是傷風敗俗、泯滅人性。的確,這種情況屢見不鮮:大師檯面上成就輝煌,檯面下卻一蹋糊塗。到頭來,我們卻往往諒解大師的人格缺陷,畢竟天賦的光芒足以蓋過道德的瑕疵。
乍看之下,《柏格曼:大師狂想》再度應證了上述道理。作為大師百歲冥誕的紀念,這部紀錄片講述了柏格曼的生命故事,透露了這位大導演不為人知的一面。而那正是柏格曼一路走來的黑暗面,諸如父親的施虐、愛情的瘋狂、家庭的疏離……尤有甚者,正當巔峰時期的柏格曼產出了一部部經典作品,他卻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著幾個孩子!
本片之所以收錄這些傳記材料,也是為了深入柏格曼的電影世界。正如大家所公認,柏格曼的作品具有十足的自傳色彩,表現的是作者本人的心靈景觀。《柏格曼:大師狂想》便相當側重於這類自傳式解讀,一再提示了電影與人生的對照。父親的陰影於是出現在《野草莓》與《芬妮與亞歷山大》,《女人的秘密》與《哭泣與耳語》似乎也體現了柏格曼的荒唐愛情,而藝術家的焦慮情緒更造就了《假面》這部傑作。如此,柏格曼的暴虐也就顯得情有可原,因為性格上的偏差往往折射出藝術上的光芒。
這就出現了一種牢固的邏輯:由於全心全意投入藝術創作,藝術家往往犧牲了健全的心理;反過來說,內心的挫折也造就了創作的動力,進而成為藝術作品的絕佳題材。完美的藝術造成了破碎的心靈,而心靈的陰影也造就了藝術的光輝--兩者互為因果,密不可分。
這種思考模式大致根源於所謂的「精神分析」(本片也一再提及精神分析的語彙)。據此,創傷、憂鬱、不為人知的慾望……種種被否定的事物透過藝術都得以昇華。於是,《柏格曼:大師狂想》在接連暴露柏格曼的人格缺陷之後,尚能迎來一個正面的結論:正是這種黑暗面帶來了創造力。
然而,我們只能全盤接受大師的癲狂嗎?是否能夠從不同角度看待其人其作?或許,我們的觀看視角才是問題的所在?
我們不妨重新看待本片的精神分析視角,尤其聚焦於片中頻頻提及的「投射」(projection)一詞。「投射」在精神分析中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意味著一個人如何把內心的慾望或情感加諸外在世界。比如說,某人可能明明對於他人充滿敵意,卻認為是別人看自己不順眼。而本片就時常使用「投射」這個術語,藉以說明柏格曼如何把自己的形象加諸電影的角色。換句話說,「投射」這個概念表明了電影角色無非是柏格曼的化身,符合本片所採取的自傳式解讀。
但我們也能試著把「投射」視為電影的術語,以便獲得不一樣的啟示。「投射」(或者翻譯成「投影」)本來就是一種光學的語彙,自然也能指涉電影放映的技術。正如人們把內心的形象投射到外界,放映機也把膠片的影像投射到大銀幕上,藉以呈現在廣大觀眾的眼前。從這個角度看來,「投射」的技術在於與觀眾相關的放映機,而非與演員相關的攝影機(雖然兩者的構造很相似);而手持攝影機的柏格曼從未把自己的形象加諸到角色身上,反而比誰都忠實地捕捉演員的臉孔。總之,這種「投射」的真正目標毋寧在於觀眾,而非演員/角色。
如此,《柏格曼:大師狂想》雖然揭露了許多片場與劇場的秘辛,但本片的真正意義或許不在於電影製作的真相,而在於我們這些影迷的心態。片中收錄的一個訪談片段因此特別有意思:柏格曼在接受訪談時表現得泰然自若,而訪談者面對大師卻顯得緊張不已,甚至不小心把對方的名字講成瑞典女星英格麗.褒曼!
本片屢屢提及柏格曼自幼對於父親的恐懼,但柏格曼在電影界與劇場界倒也成為了充滿威嚴的大家長。片中就講述了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事件:當柏格曼由於逃稅風波憤而出走瑞典時,瑞典民眾無不感到一種內疚感--那就像是佛洛伊德所描述的「弒父」後的懊悔。在這個意義上,《柏格曼:大師狂想》所呈現的病徵與其說是柏格曼與他人的緊張關係,不如說是描繪了我們面對大師的焦慮;誇張地說,柏格曼在片中的躁鬱形象毋寧是我們內心恐懼的投影。
但我們非得克服弒父的恐懼,否則就無法繼承並超越前人的成就。
電影資訊
《柏格曼:大師狂想》(Bergman:A Year in a Life)-Jane Magnusson,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