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科學、存在與時間(此為本電影於推薦影單中隸屬的分類名稱)
1968年,在那個越戰正打得火熱,人類即將乘坐火箭登陸月球的年代,大導演庫柏力克推出了這部時至今日仍難以被超越取代的科幻哲學史詩──《2001 太空漫遊》。導演在片中利用了大量的隱喻和蒙太奇手法,巧妙輔以古典樂為配樂並利用各種的象徵符號,講述了一個故事:關於我們的宇宙、關於我們的世界,以及探尋我們為何存在、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前去。
本片近三分鐘的開場片段只有一片黑色畫面和喬治李蓋蒂的嘈雜電子配樂。這如同我們的宇宙創始之初、大霹靂之前,那是人類及所有生靈的起源,只有黑暗和渾沌,看不透也摸不著。隨著理查‧史特勞斯的樂章《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響起,一顆恆星從黑暗的宇宙中巍巍升起,白晝瞬間點亮黑暗的虛無,雄偉的樂章將這個開場襯托得壯麗無比,數度重看此片段仍會使我熱淚盈眶。本片大致分為四段落敘事,講述關於宇宙、生命,以及我們的故事。
電影前20分鐘的片段被命名為「人類的黎明」。全段沒有半句台詞,只用單純的肢體動作和配樂描述表達人類文明演化之初的情景。此段中只見無數猿人在廣大的沙漠莽原上生活著,就像我們人類在東非高原的遠祖一般,採食植物根莖,還要隨時留意兇猛野獸或其他猿人的攻擊。在那個蠻荒的遠古,要生存下來是十分的不易。某天,猿人們居住的水坑旁出現了一塊神秘的黑色石碑。它將在片中多次出現,在此石碑代表著啟迪猿人心智,賦予其「智慧」的媒介。
隨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配樂再次響起,一隻猿人拾起手邊的一根骸骨作為工具,用它來獵殺動物、取肉為食,還擊退了侵犯領域的敵人。有了工具的出現,人猿們的生活變得容易許多。工具的發現為他們提供的不僅只是保衛自己的武器,隨著能力高下的界定,弱者勢必需服從強者,於是有了權力的產生;有了權力,便需要建立一個體系以維繫它,即是國家。因此,學會工具的使用確實對文明發展貢獻甚大。
而此處再次利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做為配樂,巧妙化用德國哲學家尼采在他的同名著作中所提到關於超人論的概念,將這個智慧啟迪的過程襯托得偉大非凡。隨著猿人拋向空中的一塊骨頭,場景剪接切換至數萬年後的太空中。在此利用了骨頭和太空船外型的相似性以及兩者皆身為當代人類對於工具使用能力發揮至最極致的象徵之特點來作為兩個段落的連結,十分高明。而劇情自遠古蠻荒時代直接忽略中間數百萬年的人類歷史進入到太空時代,好似隱喻著在宇宙形成的這漫長的時間中,人類文明歷史所佔的部分不過就雞毛蒜皮而已。讓我們不禁思索在這浩瀚星辰中,我們人類的地位到底是否真如我們所想那樣舉足輕重。而這段「人類的黎明」也正是人類社會進步的縮影:團體形成、團體之間發生鬥爭、鬥爭衍生出智慧,最終智慧則將為我們帶來希望與毀滅。
從猿人手中的骨頭切換至太空時代,第二段一開始導演便再次使用小約翰史特勞斯的古典樂來開場。在一片虛無的太空中,《藍色多瑙河圓舞曲》那輕巧靈動的旋律搭以太空船緩慢而華麗的飛行,最後和自轉中的太空站同步,停入空港。受限於那個沒有電腦動畫特效技術的年代,本片裡所有的太空飛行片段都是利用模型或掌鏡的操作技巧所拍攝出,畫面優美更顯導演高超。在這段中也出現許多對於未來科技的預言和想像,包含人工智慧、視訊電話、語音辨識系統或供太空人食用的流質食物等,這些在當時都僅只是天馬行空的奇想,沒人想得到這些空想有一天能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第二段的主軸環繞科學家在月球上發掘的一塊黑色石碑進行,它被發現是在四百萬年前被埋下且不停地向木星發送著訊號。這塊黑色石碑在片中的再次出現標誌著人類智慧與文明發展的另一個里程碑:人已做好充足的準備並掌握足夠的技術前往另一個領域探索。正當科學家們動手觸摸石碑,就像上古的猿人們做過的那樣,石碑突然發出了刺耳的聲響,震懾了科學家們。這代表的是一個力量的展現,對於創造石碑之人或物那超越人類思考領域的存在之宣示。而在科幻作家亞瑟克拉克關於本片的概念原著小說《哨兵》中,黑色石碑所代表的是一個信標,向宇宙中的高智慧生命們宣告當時仍在拿骨頭狩獵的猿人們,已經具備能力準備好下一段的旅程了。或許石碑是被外星智慧生命所埋下,也或許它是在某天突然出現,就像猿人時代的那塊一樣,無論如何,它就在那裡,向木星發送著訊號,指點人類前往下一段偉大旅程的方向。
18個月後,人類為了要解開自己的出身之謎,循著月球上的黑石所發出的訊號前往木星調查。他們所乘坐的太空船「發現者一號」,外形神似精子,或許可解釋為對探尋我們生命起源的隱喻。在這艘船上,搭載著超級電腦哈爾。它負責為船員們駕駛飛船,操作各種功能以及維持冬眠船員的生理機能運行。這個精密的人工智慧電腦應是要為人類船員服務並輔佐任務進行,卻在任務過程中性格大變,它先是停止了冬眠艙的運作,間接殺害數名冬眠中的船員,隨後又遠端操控小艇攻擊了在船外工作的法蘭克船長。在一片死寂的太空中,只見身著黃色太空衣的法蘭克在黑暗中掙扎著,拚命的想抓緊那懸在背後,早已斷裂的呼吸管,深怕氧氣流失,但一切都只是徒勞。
導演在這裡僅只用了音樂的轉變襯托哈爾的冷血行為,沒有背景配樂,耳中所聞僅只沉重的呼吸聲和器械運作的隆隆聲,以近乎死寂的場景和黑暗的虛空來讓觀眾感受到身處宇宙中孤立無援的寒冷和無助感,令人感到壓迫,不寒而慄。哈爾的種種行為不禁讓人想起動作片《復仇者聯盟2》中的反派-奧創,兩者都是極度精密的人工智慧,最後發展出自己的意識,反撲人類。被設計用來維護和平的奧創認為保護世界的復仇者聯盟才是世界的亂源;哈爾則認為自己比進行木星探險任務的人類更能勝任這個不容出錯的任務,因此它費盡心思將船上他認為是「有瑕疵」的人類全都清除殆盡。由於哈爾被設計得太過完美,它在犯下大錯殺害組員而被質疑是不完美的時,甚至一度崩潰並短路,這點也被船員大衛用來對付它,他利用哈爾的言語邏輯謬誤來刺激它並使其短路當機,進而逮到機會將其處理器上的記憶組件一個個的摘除。哈爾先是死命懇求大衛住手,接著它冷靜而沉穩的語音變得越來越扭曲而語無倫次,最後一切歸於平靜,導演利用這種循序漸進的手法來代表哈爾這台超級殺人電腦的敗亡。
人類用智慧創造超級電腦用以輔佐自己,卻萬萬想不到會被自己親手創造的作品反咬一口,號稱高智慧的哈爾殘忍地奪去人類的生命以達完美,和片頭拿著骨棒活活敲死入侵者的野蠻猿人,差別何在?而人類冷血地從哈爾身上奪去我們賦予它的「生命」和智慧,如此的行為又和猿人有何不同?前段裡利用骨頭和船艦作為剪接切換的意象。在此又有了新的解釋方向:猿人手中象徵權勢和力量的骨頭,對比宇宙中渺小的太空船,宣告人類的不自量力。人工智慧電腦的反撲,讓人類嚐到自我毀滅的痛苦,骨頭的剪接意象及電腦的反擊正如對人類科技無限制發展的反諷。
隨著殺人電腦哈爾的卸載,大衛單獨的開著發現者一號在宇宙中漂流著,繼續前往木星解開月球黑石的秘密。就在這時,又一塊黑色石碑突然出現,大衛駕駛著探索小艇,被它帶進了一個被導演稱之為「星辰之門」的神秘空間。這段裡導演用了長達7分鐘的時間,以極大量絢爛七彩的畫面代表大衛穿越時間和空間,受外星智慧生命的引導前行,絢麗的光芒四處發散,神秘而讓人目不轉睛。絢麗的光芒同時也代表黑石授予大衛的那些無邊無際的知識,關於我們的宇宙,更重要的是,關於我們。到了最後,載著大衛的小艇進入了一個臥房內,這段讓許多觀眾普遍的感到困惑,因為它的出現實在太突兀,也太突然。
在這間潔白無暇的臥房裡,我們看見各種刻意而和諧的裝潢擺設,比如法國巴洛克式的大床和各種家具,配上由未來感十足的白光燈箱所組成的地板和書架上那些沒有名字的書籍,整體看來如同走入家具店的情境展區,這或許是由於那些接待大衛來此的智慧生物們不清楚他的文化和教育程度,但為了讓他感覺自在,於是製造出了這個粗糙的贗品來讓他感覺像回到家了一般,如同水族箱中的假水草或動物園裡的假山一樣。我們看到大衛在這個房間內慢慢適應並生活著,看著他以極快的速度一步步老去。到了最後就寢時,大衛已如同風中殘燭,正當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那塊黑色石碑又再度出現了。我們看到大衛被它變成了一個嬰兒,這被導演及原著作者稱為「星辰之子」的嬰兒被石碑傳送回到了地球,《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樂章再次響起,全片就在最後這20分鐘讓人困惑不已的結尾中結束。但這看似詭異而突然的結局,其實包含著全片的主旨以及對於黑色石碑的出現與他在本片中所扮演之角色的完美註解。
在我看來,這塊黑色石碑所代表的是上帝的角色。它在猿人成為肉食動物的盤中飧之際,賦予了牠們智慧,讓他們習得使用工具以自保的能力;它在這些猿人經過漫長的歲月演化成人,並在這些人們具備能力,能夠前往更深的地區探索時,為他們指引了方向;它在人類被自己的自傲和聰穎吞沒毀滅時,默默的在一旁看著。它以無聲無息的方式出現,在這些人類發展的片段中,以它那一以貫之的堅硬外表矗立在我們面前,看著我們。在片尾的神秘臥房中,大衛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他伸出了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指,指著立在床前的黑色石碑。這個畫面神似米開蘭基羅的壁畫作品《創造亞當》。
大衛猶如畫中的亞當,手指如同上帝的黑色石碑,並被其變成了星辰之子。而潔白無瑕的神祕臥房如同人類母親的子宮,停靠在一旁的探索小艇猶如精子,乘坐其內來到此地的大衛代表遺傳密碼DNA,整體的場景又如同人類孕育新生命的過程。在這個片段裡,神話與科學各自對於創世以及生命的概念擦出了絢爛的火花。最後,大衛變成了星辰之子並被石碑傳送回到地球,在宇宙中的他俯視著地球上的山川萬物,有如上帝一般。黑石碑和那些高智慧生命完成了他們的任務。這個曾經在東非高原啃樹皮過活的物種如今獲得了他們的真傳,掌握了生命的秘密。變成星辰之子的大衛前往演化的下一步,他被送回地球,像那些高智慧生物般繼續帶領人類學習與探索未知。
關於全片中《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作為配樂的利用也獨具巧思。尼采在他的同名作品中提到,人類是猿猴及尼采稱為「超人」(Ubersmenchen)的存在之間的一個過渡形式。根據他的理論,超人與人不同在於,人會依賴社會來定義道德,超人則自我定義道德,不對弱者同情,反而樂見他們自生自滅。在猿人獲得智慧時,以及大衛變成星辰之子時,《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樂章都曾響起,它代表的是超人論中猿人、人類和超人的演化過程,那些智慧生物無疑便是扮演超人的角色,他們帶領相對弱勢的人類大衛演化進步,最終成為星辰之子。
大衛在那間寢室中所見到的自己的一生,也正是隱喻人類的生命短暫。不過將個體的生命放大來看,人生卻又像是無限地長久。片尾的嬰孩,正是生命永不止息的象徵,他代表宇宙和時間永恆的存在,我們在宇宙中是多麼的渺小、卻又是多麼偉大。大衛當時在神秘臥房裡用餐時打破的酒品,杯子的碎塊最後消失了,唯獨飲料的污漬還留在地上,這就如同佛學中所提到的,有形的肉體會消逝,但存在於肉體中的靈魂將永不滅亡。看似白駒過隙的生命,實則是永恆。
在電影的最後,工作人員名單播放完畢,還留了近5分鐘的黑畫面,就像電影一開始那樣,播著那首喬治李蓋蒂的電子音樂。這個場景其實是一個設計精良的橋段:導演將整個電影螢幕變成了那塊黑色石碑。我們坐在電影院中,或電視前,看著這放在片尾的黑畫面想著劇情的涵義,不就如同片中的猿人和人類們摸著石碑並受其啟發? 改變人們的思考模式正是這部電影希望帶給觀眾的體驗。就像導演所說的,他希望:「創造一個藝術傑作,以喚起人類心中的各種情緒,包含敬畏、驚奇甚至恐懼。」導演用他超然的視角和理想,為我們演繹了一則關於生存、關於野心以及關於生命的史詩。
他帶領觀眾討論、探索生命的起源和結束,卻又在生命的終結時,讓我們看到將來更多的可能性。雖然電影分成了四個不同的段落敘事,但其實每段之間都能找到彼此相通的氣息。就像猿人齊聚石碑前好奇的摸索,和科學家聚在石碑前合照的畫面,說著兩個不同時空,面對高科技、面對難以解釋現象所表現的相同行為。即使經過了百萬年,我們依然在探索著知識,這述說著人類的渺小,說著知識的廣大與無止盡。本片雖被歸類於科幻電影,但它更像是從人類心靈向外擴張的反省寓言,它開啟了觀眾的視野,讓我們用更宏觀的態度去看待生命、宇宙、使我們存在的所有一切和最重要的:我們的存在。
(本文作者目前就讀於國立台灣海洋大學生命科學暨生物科技學系 一年級,2000年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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