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一個批判理論家,可不是滿口幹話的人。」(The Administration of Fear, p.55)
文|McKenzie Wark
譯|蕭育和
維希留(Paul Virilio)於2018年九月10日過世,享壽86歲。相當有趣的是,他震盪英語世界的作品,並不是全然由他所寫就。《純粹戰爭》(Pure War)這本書在1983年面世,主要是維希留與Sylvère Lotringer的訪談,他是一位哲學家,也是Semiotext(e)的創辦人,這個集子堪稱真心的友誼。讀過這本書的人都像是被炸裂一般震撼,重點在於維希留的兩個主題:戰爭與速度。
維希留最初的最愛可以說是建築。但在總體戰(total war)的年代,建築會是怎樣?幾個世紀以來,歐洲的城鎮高築牆建堡壘,以抵禦投石與弩箭,但這樣的城鎮不足以應對現代的火砲與轟炸。進入現代紀元,戰爭與城鎮之間的均勢全然逆轉,再也回不去。向量壓倒了定點。維希留1975年的第一本大作,《地堡考古》(Bunker Archaeology),所格外關注反思的,即是無能抵禦盟軍鋪天蓋地轟炸的德軍。
「我們看到了機場政治的降臨…但這次,關於機場的一切都不再是布爾喬亞漫遊階級所賦予的悠閒放鬆氛圍,反之,他將會有種族滅絕營的悲劇色彩…」(Negative Horizon, p.97)
但就如維希留所強調,戰爭並沒有真正完結,戰爭就只是加速起來,更加逼近於其純粹的形式。在這個被一切皆「政治」弄得昏頭轉向的年代,維希留倒是認為一切皆戰爭。現代性是一場規模越來越大的戰爭:從戰術到戰略,從戰略到後勤。贏下二次大戰的不是將帥統領,而是後勤軍需官,那些確保軍靴與子彈物流,確保戰士的身體能移動到前線的人們。
現代性的方方面面都越來越像是戰爭,戰事不只被帶到空中,還延伸到電波。整個現代世界就是一場資訊化的戰事,資訊電波穿透我們居家外墻門戶,重新擺佈了我們所能想像的空間與時間,我們所居的建築現在不僅僅無以抵禦轟炸,在通訊電波面前更加無所遁形。
資訊的戰爭逆轉了建築實體與通訊往來之間的關係,城鎮或說我們的居家,現在無所不暴露於通訊的流動中,這後果發人省思。通訊的向量創造了全新的地緣政治:不再是疆域與邊境,而是通訊的地緣政治,運算基礎建設的地緣政治。早在20世紀,維希留就已經預見我們現在所經驗的各種衝突,無名的駭客用遠端遙控關掉發電廠,內華達州的無人機駕駛,操縱著遠在世界另一端的空襲殺戮機器。
「絕對的速度也就是絕對的力量。換言之,絕對且即時的控制,就是近乎神聖的力量。我們今天已經成就了這種神聖的三個性質:無處不在、即時與立即。無所不知又無所不能。」(Politics of the very Worst, p.17)
維希留帶著在抑鬱與新奇之間微妙平衡的基調寫下這些事情,緩慢與在地化的舊世界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盡力讓自己避免落入兩種技術論者的陳腔濫調:對舊世界的懷舊,還有對一切新玩意都滿懷興奮的人,維希留推出了一種可以說讓這些暢銷作家完全多餘的風格。他的另一本有名的作品《未知量》(Unknown Quantity, 2002),就邀請我們好好思考新的技術,是如何帶來一種別具一格,全新的偶然意外。
維希留不是道德論者,他觀察,他省思,並且鑄造各種概念,來解釋子彈還在飛的一切。他不是樂觀論者,科技的速度已經壓垮了政治慎思審議的時間。他說,現下不是一個民主(democracy)體制的時代,而是「加速體制」(dromocracy)的時代,速度的宰制。在這個加速的世界中,他也構思了許多與之對抗的戰術,他所提倡的各種戰術,總的路線是對時間的關注,以及阻斷加速時間的可能。一個城鎮若然已經是或快或慢時間的網羅,但也許有時還是可以把能緊抓在手的靜止,創造出來。
維希留一點都不樂見,我們這個時代眼花撩亂的一切,竟坐實了他所反思的整體方向。他是如此獨一無二的論者,又在某個意義上是受詛咒的:對於我們並不真的想要知道的一切,他都說對了。
(段落間的維希留引文,為譯者所加)
原文出處:Frie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