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年，網路紅人朱學恆針對日本作家乙武洋匡發表歧視言論，引起了不小的風波。乙武洋匡自幼罹患「先天性四肢切斷症」，曾以自傳著作《五體不滿足》暢銷日本，近年卻因為外遇緋聞而受到矚目。針對乙武洋匡的新聞，朱學恆在臉書上寫下「沒有手也可以把妹，沒有腿也可以劈腿」，極盡嘲弄乙武洋匡的身障身分。朱學恆的歧視態度十分明白，但其中還隱含著深層的不平等。一方面，這番言論對於身障者的性需求大驚小怪，彷彿身障族群就應該放棄自己的性慾。另一方面，這類玩笑也似乎只能出自「健全者」的手筆，畢竟只有健康的人才有資格嘲笑他人。如此，身障者便被剝奪了雙重的愉悅－－既不能有性慾，也無法開玩笑。

　　而傳記電影《笑畫人生》打破了這一切禁忌。《笑畫人生》改編自美國知名漫畫家約翰．卡拉翰的真實經歷，講述這位輪椅上的藝術家如何享樂人生。乍看之下，卡拉翰的人生倒是一點也不歡樂：卡拉翰自幼被母親遺棄，從十二歲開始碰酒，還沒成年就已經是酒鬼一名；二十一歲那年，他更遭遇一場重大的車禍意外，四肢從此癱瘓，下半輩子都得在輪椅上度過。看起來，卡拉翰似乎遭遇了一切不幸，人生從此一片黑白。

　　沒想到，卡拉翰反倒把命運的黑暗轉化為黑色幽默，開始畫起了自嘲嘲人的諷刺漫畫。卡拉翰的漫畫題材尖銳且辛辣，大開弱勢族群的玩笑，一出手就引來廣大讀者的注目。而無論政治正確與否，卡拉翰的確顛覆了社會大眾的想像，從邊緣的立場發出不一樣的聲音－－很可能是一句髒話。

　　相較於類似題材的電影，《笑畫人生》確實顯得離經叛道。比如說，《笑畫人生》就不打算走悲情路線，反而加入了許多色情橋段。我們看到，車禍意外後的卡拉翰忙著學習全新的生活方式，而片中首先處理的卻是卡拉翰的性事。原來，卡拉翰在癱瘓後就煩惱於勃起的障礙，為此還求教於專門的醫生。為了再次「硬起來」，卡拉翰甚至勾搭起醫院裡的護理師，直接就在病床上展開一場大戰。當然，這段情節有誇張之嫌，但也提醒了我們性慾不容忽視。片中，醫院也特地為身障者播放一段宣導短片，而宣導的內容正是做愛的技巧。

　　《笑畫人生》的攝影鏡頭對於性愛場面毫不避諱，而卡拉翰的漫畫作品對於敏感議題也無所畏懼。事實上，本片的英文標題就是取自卡拉翰的漫畫台詞：「別擔心，他不會走遠的。（Don’t worry, he won’t get far on foot.）」漫畫中，這句台詞出自一名西部警長之口，在他面前的是一台空蕩蕩的輪椅車－－別擔心，那個逃犯拋棄了他的載具，靠雙腿是沒辦法走遠的。這種黑色幽默在卡拉翰的作品裡只是小意思，還有更黑更髒的地獄梗應有盡有。

　　卡拉翰的生命故事顯然不同於大多數身障者的自傳敘事。一般而言，知名的身障人士往往展現出「生命鬥士」的悲壯形象，並且以克服障礙的「勵志」精神受人歡迎。這種「勵志」精神通常透過演講或傳記呈現在世人眼前，譬如美國的力克．胡哲與台灣的鄭豐喜都是如此。然而，「勵志」背後的意義是什麼？「勵志」意味著「克服障礙」，也因此意味著「擺脫不了障礙」。倘若生命中沒有障礙，他們也就無法「勵志」了。換句話說，「勵志」無助於排除身障者所面臨的許多障礙，甚至可能鞏固了這個社會加諸身障者的種種限制。由於人們不願改變環境去配合身障者的方便，於是人們期待看到身障者自行克服生命的困境。在這樣的框架底下，身障者的自傳敘事難免顯得悲情，因為面前的障礙似乎永遠無法排除。

　　卡拉翰從根本上拒絕這套敘事。透過一幅幅諷刺漫畫，卡拉翰不僅展現了身障者一如你我的幽默一面，更提醒了障礙仍然沒有改善。借助諷刺漫畫的形式，卡拉翰能夠揭示出邊緣族群的困境，同時又免於落入悲情的陷阱。在這點上，卡拉翰的漫畫倒是有些接近美國黑人的脫口秀。當然，卡拉翰的漫畫還帶給了弱勢族群的讀者許多歡樂，而這也是他本人最初的自我期許。

　　回過頭談《笑畫人生》，也得說這是一部相當好看的電影。曾以《心靈捕手》、《大象》聞名的導演葛斯．范桑依然寶刀未老，在本片中再次展現了他靈活的敘事節奏。有些拍攝看似過於隨意、草率，想來倒也符合卡拉翰的漫畫風格；譬如片中鏡頭時常會突然快速推進，一下子聚焦在某件事物上，就令人想起卡拉翰那生猛的塗鴉筆觸。總而言之，《笑畫人生》以舉重若輕的技巧處理了嚴肅的議題，確實是一部兼具娛樂性與思想性的佳作。

電影資訊

《笑畫人生》（Don't Worry, He Won't Get Far on Foot）－Gus Van Sant，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