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交錯的角色扮演是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片中常見的橋段,透過電影(虛)去改變人們對真實的看法,在不可能中創造出生命的可能,呈現生命本身的創造力,然而作為阿巴斯遺作的《像戀人一樣》中虛實交錯呈現的卻是文明社會一人分飾多角的角色扮演,以及隨之而來慾望延遲,並透過各種手法,藉由「吊觀眾胃口」來讓觀眾直接參與角色慾望的延遲:
一、片頭明子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找遍了整個畫面卻看不到究竟是誰在說話。
二、明子說要去見阿嬤而拒絕去接待長官推薦的客人——以為她會去見阿嬤;在計程車上聽阿嬤的語音留言,一則又一則是阿嬤等待卻又落空的留言——他的冷眼旁觀仿若拒絕;他突然問司機說去車站的路——以為她回心轉意了;他看著窗外在銅像下等待的阿嬤,最後竟然,請司機繞著銅像轉看著窗外的阿嬤。慾望被用虛假的滿足被永遠延遲,形成綿延不止的遺憾。
三、當明子去找渡邊教授時,會很訝異這樣年過半百的教授出於什麼樣的心情找外送茶,他會做什麼?但是不停止的電話聲正催逼他幫忙翻譯作品,明子緩步逡巡整個書房,她每個好奇的動作挑起你對兩個互動的期待,但電話中的人死不放棄地催哀求教授幫他,拒絕,又盧,拒絕,又盧。整部片在最讓人著急的時候,電話總是會響,打斷角色的慾望。
四、教授想要有場虛擬戀愛,明子好似天真地也聊著自己像是教授家裡的畫像、妻子照片,突然間明子進了教授房間脫衣服,想要完事了結,無論教授怎麼費盡唇舌,她都不願意和他像個戀人般共度晚餐。這一幕畫面上是對著教授的臉,明子則是鏡上的模糊倒影。教授的慾望被延遲,配合的是(觀眾與教授)窺探明子真正意圖的慾望也被延遲。巧的是,明子在整齣劇中唯一一次動怒,畫面上只有聲音的,然後,對方的電話就響了!慾望又被轉移,之後觀眾永遠看不到明子的這個面目。
開車這個元素本是阿巴斯的勝場,而這次他更運用車子的結構去具象化角色扮演的過程。明子的男友在車內時,教授是明子的爺爺,明子只能在男友跑出車外時藉機恢復到他和教授原本的關係,但此刻他與教授的關係又不再只是單純性需求者和性供應者的關係,因為教授已經介入了明子性工作者外的身份。當教授的朋友在修車廠出現時,教授的真實身份,仿若只被薄薄一層的車子外殼阻擋著,但車子阻擋的豈止是教授的真實身份,更是一個乍看之下存在其實不存在的人身保護,因為站在車外的是有極端控制慾與暴力傾向的男友。這個車子就像是藉由單薄易碎的角色扮演所架起來看似存在其實又不存在的保護。
整部片的慾望延遲與滿足都是建立在角色同時處在不同身份的緣故,不同身份本身給予他們想要的滿足,身份間的衝突卻又讓不同身份慾望的滿足被延遲。在虛構的身份架構下,人的慾望是那麼輕易地被規訓,但是事實真是如此嗎?電影在明子男友砸教授家玻璃的爆破聲下嘎然而止,不會有觀眾不被這樣的操作給驚嚇到,這爆破聲,以最讓觀眾以感官感知的方式,暴力地呈現在角色扮演下被延遲住、被規訓住的慾望本身。虛構的角色扮演可以那麼有效地規訓住慾望,但是在赤裸裸的暴力本身面前,也可以完全無效(但隨之而來浪漫的片尾曲是否也在暗示暴力不只戳破虛假,也弔詭地完成教授對這段戀人關係的想像?明子像戀人一樣尋求他協助,他像戀人一樣為明子犧牲)。
喜歡把自己放在生命力裏頭尋找堅韌的阿巴斯,在處理都會主題時,竟用最有「原始」色彩的「暴力」去戳破文明社會網絡中最重要也最精緻的角色扮演。原本用來建構生命力的虛實交錯,現在反倒規訓了生命力。作為阿巴斯遺作的《像戀人一樣》仿若是阿巴斯本人對自己過去的手法、對人類文明開的一次玩笑,從像是景框的窗戶中探視/窺視的鄰居,仿若隨時準備跳出景眶的眼神,正在注視著台下觀眾每人背後的慾望。晚年的他竟沒有散發出與世界和解的意味,卻擺出比以前更加超然近乎冷冽的旁觀者姿態。
電影資訊
《像戀人一樣》(Like Someone in Love)-Abbas Kiarostami,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