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傳Line給信徒:《媒介宗教──音樂、影像、物與新媒體》

在都市情境中,乩童逐漸感覺到改變傳統宗教的必要。 

文|林瑋嬪(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教授)

 

  在桃園八德景明宮的乩童最近傳訊息給信徒,鼓勵他們多多使用新的通訊媒體LINE「問事」。宗教與網路技術結合已經愈來愈普遍,各式各樣的卜杯、算命,甚至朝聖進香,都可以在網路上進行。傳統宗教在二十一世紀發展愈來愈多元,我們要如何理解這些現象呢?

 

  目前有關宗教與新通訊軟體的研究多偏向新媒體帶來的立即效應(immediacy)或外延性(outreach)的討論,缺乏對新媒體究竟如何影響宗教的進一步探討。新媒體對宗教產生的影響實涉及相當多層面的議題,例如:新媒體所在的社會背景為何?引入者的動機與想法是什麼?新媒介溝通模式究竟具有什麼魅力,使得宗教專家與信徒都願意採用?它帶給原來的宗教什麼樣的改變?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都市情境中新的溝通媒介

 

  我的研究對象是桃園八德景明宮的信徒。他們的核心成員主要來自台南縣鹽水鎮萬年村。他們在1970年代後因台灣工業化,農村工作有限,便逐步遷移到桃園八德來尋找新天地。他們有的在工廠工作,有的自己學習其他職能,如裝潢、黏磁磚、土木工等。一開始他們的工作大部分不但不太穩定,而且具有相當危險性。在不斷發生工作傷害以及生活上種種的不平安後,他們決定回到家鄉,將原鄉的神明分靈到移居地。他們成立自己的神壇「景明宮」,請家鄉的神明來保護他們。

 

  從神壇設立開始,他們就嘗試過以不同方式與神明溝通,最後決定選立自己的乩童,畢竟對他們來說,能夠以語言與神明溝通是最直接也是最理想的方式。 乩童所提供的服務也延續家鄉的傳統,向來都是無償的,廟宇的支出由核心成員共同支付。

 

  不過,景明宮現在因位處都市叢林中,被高樓大廈環繞,傳統宗教的習俗與國家環保政策、都市環境開始產生摩擦。例如,乩童說拜拜要燃燒大量紙錢:

 

  有一次準備要燒時,警察來了,要開罰單罰十萬元。原來是附近有人向桃園縣環保局檢舉。好在那時紙錢還沒點火,後來搬到委員的田裡燒。自此之後我們就把買紙錢的那筆錢省下來,打金牌送給神明。

 

  其他儀式舉行也常常與都會鄰里產生不愉快。乩童的女兒提到:

 

  每月賞兵要搭棚子,那時就要請鄰居移動他們的車。去拜託他們移車時,他們都擺著臭臉。進香回來要放沖天炮慶賀,炮灰掉在鄰居的車上,隔天我們全家都要出動,拿著水桶去幫他們洗車。神明生日要演布袋戲,很熱鬧但聲音很大,鄰居常常跟我們抗議。

 

景明宮的乩童來到都市後,不再以傳統的「夢境」揣摩神意。

 

  在都市情境中,乩童逐漸感覺到改變傳統宗教的必要。不過,這個改變是漸進式的,並非立即就採用數位科技,這是本文特別要強調的重點。在不同時期,乩童不斷嘗試新的方法,與不同媒介結合,尋找宗教在都市的立足方式。因此,我們從宗教與不同媒介結合的過程,可以體會到宗教如何不斷回應都市生活情境。

 

  景明宮的乩童來到都市後,不再以傳統的「夢境」揣摩神意。在都市中由於沒有資深的乩童可以傳授經驗,他逐漸改變傳統與神明溝通的方式,自己發展出一套結合卜杯、理解與確認神意的方法。此外,導致不幸的原因,也逐漸以不可確認的原因為主,如遇喪事,或沖犯天狗白虎星宿。傳統宗教中以親屬或社會關係或地方空間來解釋病因的方式逐漸變成次要。

 

  乩童以卜杯尋求神意的方式使得民間宗教在都市的樣貌產生很大的改變。首先,卜杯是由乩童提出問題,透過聖杯落地的組合—聖杯、蓋杯與笑杯—分辨神明的回答。如此的方式使得乩童很容易將生活的遭遇、所面對的問題與宗教結合。其次,卜杯使得乩童可以很快得到答案。以2011年11月27日一天為例,乩童的筆記本上記載著來請示的人將近二十人。他們有的是本人來神壇請示,有的以電話聯絡。這些信徒來自台灣各地:他們多半因親友介紹得知景明宮。此時祭解儀式也開始簡化,執行祭解儀式所需的紙錢被大幅減少以能應付每日二十人之需。

 

  2013年初,乩童開始使用LINE與信徒溝通,新媒體的快速便利性使得他一日能服務的信徒比2011 年又增加數倍,且數目還在不斷增加中。2015年5月31日一天,乩童服務的人已超過八十人。一日要應付這麼多信徒,可想而知很多儀式必須再次簡化。例如,現在他已經不再上身,完全仰賴卜杯的方式得知神意。祭解方式也改成以他的一個拇指印就可完成。

 

  網路親密性

 

  截至2018年3月止,有七百六十三人與景明宮互換LINE 帳號設為「好友」。景明宮LINE 的聊天設定並未將所有信徒加入同一個對話框。換言之,只有景明宮的乩童或工作人員可以看到信徒的訊息,好友之間無法看到彼此的訊息。如此的設定使得個別信徒可與乩童自由交談,保持了個人的隱私。

 

  自從乩童開始以LINE 提供宗教服務後,除了原本信徒外,一種新的信徒類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出現了。我們可以從圖7-6與7-7來觀察他們如何與乩童互動。

 

  圖7-6的請示者是一個乩童未見過、住在外島的陌生人。她從朋友那裡聽聞到景明宮,因此將她的住址與生辰八字傳過來尋求協助。圖7-6顯示她在早上七點四十三分傳訊息過來,乩童很快看到,在八點十二分回信通知她因,並告知已經為她完成祭解。但她並不理解乩童所用之詞彙的意義為何,如「卡喪」或「土神」,繼續回覆詢問。乩童耐心為其說明,對話在八點三十分完成。

 

  從這些LINE的交流訊息,我們可以看到新媒體與宗教結合的幾個特色。首先是陌生人愈來愈多。我常聽乩童說他不認識來請示的人,我翻閱他的記事本,他可以隨意就指出一個他完全不知道的人。例如,2016年4月1日當天,請示者有一百零八人,其中約有十六至十八人是他從未謀面的,比例已在百分之十至二十之間。

 

  其次,信徒與乩童之間的互動是個人性的,也就是「從人到人」(person-to-person)的直接互動,不像傳統民間信仰一樣,有第三者的協助(如棹頭的翻譯或家長的傳遞)。第三,如同其他新媒體一樣,LINE具有「空間與社會性的便利,快速與立即的連結」。透過LINE,乩童與信徒可以在很短時間內不斷交流,迅速地回應彼此。這樣的過程不但配合都市生活的個人性,而且也跟上了都會快速的生活節奏。此外,由於LINE 的訊息隨時可讀可回,人們即使在互動頻繁之餘,生活中仍可保留相當的時間與空間。

 

  因此,網路宗教的出現擴展了景明宮服務的對象。現在信徒與乩童的互動方式愈來愈多樣。有些人仍然親自來神壇或打電話來請示,不過愈來愈多的是以LINE 與乩童聯繫者。有些人經過幾次與乩童訊息往返後,會以LINE 的通訊功能打電話來,與乩童開始有聲音的接觸。特別是當乩童為請示者敕符時,信徒常會親自前來景明宮聽取乩童進一步解說。相反地,也有一些LINE 使用者仍維持最簡單的溝通模式,這類型的交流永遠停留在簡單的提問與回答。

 

  一般而言,大部分的信徒與乩童都有更多的交流。他們之間的溝通除了文字外,也會透過貼圖表達情感。貼圖往往能彌補純粹文字溝通的不足,表達使用者的心情,如高興、生氣或失望;冰冷的文字因此增加了溫度。在圖7-7 與7-8,我們看到乩童特別購買LINE 的保生大帝Q版圖像來使用,以表達他對信徒的支持、傳遞祝福與拉近他與信徒的距離。Q版保生大帝十分可愛,且有不同表情來表達對信徒的關懷。我們也可以說現在的保生大帝很「萌」,讓信徒覺得很接近,可以直接感受到祂的關心與力量。如此萌的視覺化效果具有邏輯、文字與意識沒有的虛擬潛在力量(virtual potentials)。

 

符令以Line圖片的形式傳出。

 

  形塑新身分

 

  LINE在景明宮普遍的使用,也配合著乩童自身在這個時期重要的轉變。有關乩童高森明的生平以及成乩過程,我在過去的研究就曾論述,在此不再重複。不過,森明從2011 年2月開始到2015 年7 月共四年多的時間,他又開始往外不間斷地拜訪四座大廟,經歷了另一個階段的改變:

 

  這四座廟分別是道教與民間宗教最高的神祇,以及行政與財神廟。乩童將景明宮與之連結無疑有著創造一個更大的格局以容納來自各地的信徒的目的。不過,詢問乩童自身,他說他透過卜杯得知這些廟宇,從2011 年至2015 年這五十四個月中,他使用自己的積蓄,每日一早出門,凌晨、一兩點才回到家,終日在這四間廟宇中來回穿梭。我問他這是如何開始的,他回答:

 

  有一次從萬年村開車回台北的路上,我突然感到全身僵硬酸痛,無法正常行動。回到桃園後,整日都需躺在床上,看醫生或推拿都沒有用。卜杯請示神,他說我需要「脫胎換骨」,後來就開始指示這個拜訪各廟宇行程。

 

  這個「脫胎換骨」的過程,非常類似於揀選乩童中的「關乩童」儀式:換言之,乩童必須「失去自我,成為新人」。森明說「那幾年我幾乎完全沒有自我,生活作息由天庭神明控制」:

 

  我出門從來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到了大廟,就要請示跪拜。有一次跪了八個半小時,沒有吃飯也沒有上廁所。起身還要跪拜一百零八次。

 

  每天都是桃園─台南天壇─雲林鎮安宮,或是宜蘭三清宮─台南─雲林之間來回地跑。第一年我將我車子的總里程數除以三百六十五天,每日都要開五百多公里。

 

  如此地辛苦來回穿梭,他認為這都是天庭對他的考驗:一方面考驗他的恆心與毅力,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對他過去二十年來無償為信徒服務的肯定。這樣的過程,從理論上來看,無疑也是一種「通過儀式」,使得他突破地方乩童的格局,「脫胎換骨」成為「天庭代言人」。景明宮也升格為「玉敕景明宮」,是天庭在地上所設的「銓敘部」。

 

  傳統儀式、節慶與宗教組織的瓦解

 

  伴隨著景明宮位階上的提升,宮務也隨之產生改變。其中最重要的是,原來景明宮重要儀式與節慶活動被逐步取消。這樣的作法無論在傳統廟宇或神壇都非常少見。首先取消的儀式是每月的「賞兵」。景明宮原本每月都要舉行賞兵儀式。自從景明宮提升為「天庭銓敘部」後,乩童說:「兵將所需盤纏,現在直接由天庭賜與」。因此將每月舉行的犒賞兵將儀式取消。

 

  接下來是進香。以前景明宮是萬年村保生大帝廟的分靈廟宇,每年都要前往萬年村,及其鄰近祭祀圈重要廟宇進香。然而現在乩童認為景明宮已經「直屬天庭」,不再需要向地方廟宇進香,因此取消行之已久的進香儀式。此外,森明也強調:現在的進香已成為「購買特產品的活動」—來參加進香的人大部分都搞不清楚他們在拜什麼神。既然他現在已經可以透過LINE 培養虔誠的信徒,這些購買特產品活動就變得沒有保留的必要了。

 

  最後是神明生日大拜拜。對民間信仰來說,年度神明生日往往是是廟宇最大的節慶,來朝拜、還願與捐獻的人特別多。神明生日節慶不但凝聚各方信徒,也帶給廟宇豐厚收入。但是乩童認為神明生日舉行大拜拜,一方面製造噪音擾亂鄰里,另一方面這個儀式帶來的只是「一日信徒」,因此也取消了大拜拜祭典。

 

  無疑地,在乩童能與信徒以網路建立直接聯繫後,景明宮原來用以聯絡信徒情感的重要傳統儀式,如大型進香與神明生日慶典,也不再如過去那般重要。乩童希望以網路服務,建立起他的信徒網絡。

 

  隨著傳統節慶的消失,神壇原來的核心組織—景明宮廟宇委員會—的功能也逐漸式微。我以前的研究曾仔細討論景明宮的核心九戶在每日請示與儀式上的分工:男人負責儀式舉行,女人負責煮飯宴客。但是經過森明一連串的改革後,儀式大大簡化了。現在他個人,透過網路,幾乎可以完成所有昔日神壇的工作。如此一來,導致核心九戶成員在儀式中重要的角色逐步消失,舊有強而有力的組織現已瀕臨瓦解。

 

  以神壇的靈魂人物—高森合為例。作為神壇棹頭的他,原本是森明上身時,主要的翻譯人。他作為森明的大哥,又掌握著翻譯神意的職位,左右著景明宮的運作。然而森明完全以卜杯得知神意而不上身後,森合在景明宮失去他重要的角色。再加上年輕人沒有知會他就組成LINE群組「保生大帝愛心聯誼會」,讓他更加落寞。逐漸地,森合愈來愈少到神壇來。

 

  此外,由於森明與他的妻子經常外出拜訪大廟宇,景明宮常常大門深鎖。成員因此必須另覓聚會之處。一開始,先在核心成員家中輪流。接下來,成員之間也因個性喜好,分裂成幾個小團體。例如,自從第九戶何秀珍搬來八德後,她的先生蔡水木跟陳文仁結成好友,兩個人常常晚上在陳家車庫一起喝酒聊天。不過,小團體的出現造成耳語流傳,原本的成員之間產生愈來愈多的隔閡。

 

  我們看到成員開始抱怨、計較、分裂,最後紛紛離去。無可否認地,這與神壇問事數位化後,乩童更成為網絡中心密切相關。當乩童一個人透過網路幾乎可以完成昔日核心成員所有人的工作後,核心成員在聚會中失去重要性。當初的核心成員春美生氣也有些無奈地說:

 

(過去攏是大家做夥做,)現在只有他一家。

 

  的確,現在沒有宗教成分的聚會幾乎也只剩下吃喝玩樂。缺乏同心互助的情感交流,目前的聚會總帶著分裂的隱憂。甚至,成員也開始埋怨甚至懷疑乩童的獨斷。例如,2016 年的環島之旅中,當立杯的訊息傳到成員的手機時,不少成員在文仁家中聚會。春美看到的反應是:「前陣子不是說考驗早結束了?」秀珍也接著說:「他還不是在跑?」(暗喻著他一個人說了算)他們的反應說明著他們心中對乩童的作法並不同意。事實上,他們也很少到景明宮來了。

 

 

書籍資訊

書名:《媒介宗教:音樂、影像、物與新媒體》 Mediating Religion: Music, Image, Object, and New Media

作者: 穆爾克、施永德、劉苑如、蘇碩斌、楊建章、齊偉先、林瑋嬪、司黛蕊

出版: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日期: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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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credit:

CH. Tseng@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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