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名導Mike Leigh首度獲得國際影壇肯定之作《赤裸》(Naked, 1993),於第46屆坎城影展面臨強敵環伺,金棕櫚獎由《霸王別姬》與《鋼琴師和她的情人》(The Piano, 1993)並列擒下,是一部被大大埋沒的大師傑作,但本片主角David Thewlis絮絮叨叨、逼近神經質的精湛演出,令人難忘,榮獲坎城最佳男主角獎項實至名歸。
《赤裸》背景設定於1990年代末期的倫敦,講述一位無所事事的漂泊者Johnny,從曼徹斯特來到倫敦拜訪前女友Louise,因而與Louise的室友Sophie,以及無數個在夜晚街頭上萍水相逢的人們,大談自成一格的激進思想和世界觀,喋喋不休而語帶譏諷,洞見社會各個階級的悲哀無力,以及世界有時極盡無情的一面。
質感粗礪的畫面與晦暗的色調,為片中小人物覆上厚厚一層宿命論般的陰鬱,千篇一律的黯淡服裝與滿面愁容是他們將一輩子與之共生的印記,生命中看不見希望的微光是難以承受之重,有人選擇隨波逐流,走上多數人走的路,無味苟且地活著;有人以永無止盡的狂暴性愛每一次重新感受自我的權威;有人則終日閱讀,迫切想要掀開人生的謎底,但書中的知識反倒成為武裝自身的利器,以憤世嫉俗的論調強烈撻伐世俗價值。
1990年代中期,英國社會出現「酷不列顛尼亞」(Cool Britannia)一詞,反映出繼60年代的「搖擺倫敦」(Swinging London)後,再度一躍而起的青年流行文化狂潮,企圖再創「英倫入侵」盛世的英式搖滾樂團如Blur、Suede、Pulp、Oasis、Supergrass、Elastica等,電影如《猜火車》(Trainspotting, 1996)、服裝設計品牌如 John Galliano和 Alexander McQueen,在在展現當時英國無比的文化自信,社會瀰漫著一股樂觀氛圍,加上1997年Tony Blair帶領新工黨上台,結束保守黨長達18年的執政,帶來全新政治氣象,首相Tony Blair希望重振垂垂老矣的傳統英國,抓緊「酷不列顛尼亞」的文化標誌,重新打造英國摩登又「酷」的國家形象。
最「酷」的年代,搭上世紀末的焦慮,想必就是《赤裸》的樣子。Johnny動不動引經據典的誇誇其談,為自身披上極其誘人的文化糖衣,讓你有那麼一瞬會為他的語言感到目眩神迷,他酷卻自溺到不行,骨子裡對世界過度存疑,捧著書本猛讀的背後,是逐漸啃食其靈魂的狂躁與不安,他想從書裡找到了解世界的鎖鑰,但誠如他自己所說:「不管你讀多少書,世界上永遠永遠永遠就是有些事情是你無法理解的。」
Johnny與前女友Louise重逢,看得出其中五味雜陳的心境,在試圖關心問候的寒暄之下,不忘嘲諷Louise當初選擇離開曼徹斯特來到「大城市」(big "shitty")打拚,如今真如所願擁有了「所希望的一切」:當個有「高檔」工作、公寓、樓梯間、牆壁天花板構成的房間的「職業女孩」(career girl),然而,Louise對所謂理想生活是失語的,面對Johnny的揶揄,根本無法有效為自己辛苦建立的生活辯護。但Johnny總是堅定不移地不屑普通人的生活嗎?在他反覆游移於廚房和客廳的一鏡到底中,徬徨與矛盾的心情一覽無遺,一邊是瘋狂迷戀他的Sophie,另一邊則是穩定踏實的Louise,他不能自己地親吻了Louise,卻仍選擇離開可靠的空間,獨自回到混亂的街頭。
Johnny在城市的迷航中,毫不保留向每一位遇見的對象傾瀉他豐厚的學識,挟著僅有的文化資本,渴望以隨之而來的佩服和驚嘆,進一步兌換象徵身份地位的資本,征服每一位用身外符號判定其為底層階級的人。他與同樣在街上遊走的Archie談論16世紀預言家諾斯特拉達姆斯(Nostradamus)四行詩中對當代現象的預言,與Archie女友Maggie討論地獄和惡魔可能的模樣,但他們不是忠實的聽眾,只為不確定的下一頓溫飽而相互咆哮。
不過,同樣坐擁知識武器的對手總算還是被Johnny遇上,深夜孤獨為有錢人看守空間的警衛Brian首先以佔上風的姿態收留了寒夜中流浪的Johnny,殊不知這是引狼入室,個人理念的殿堂在一夜之間被Johnny夷平殆盡。Johnny取笑警衛這種無聊工作讓猩猩來做都可以,一段搭配冷冽配樂的詭譎剪影(silhouette)鏡頭,也呈現了Johnny和Brian面對666末日之說的對峙狀態,Johnny與Mike Leigh另一部作品《無憂無慮》(Happy-Go-Lucky, 2008)中憎惡世事的Scott一樣,深信末日即將到來,人類並無值得憧憬的未來,他更以人性無善的宣稱,摧毀Brian深信上帝有愛的信仰體系,甚至刻意造訪Brian夜夜投射美好幻想的對街女子,赫然發現不過是個孤獨的衰老女人,一句冷冷的「你看起來像我媽」,讓Brian在沉沉遙夜的唯一寄託顯得可鄙可笑,這是Johnny勝利打下的首役。
這場價值觀的征途必然也有失意的時候。餐廳女服務生好意讓Johnny一路跟著回她家洗澡、在火爐邊取暖,任誰看了都會為女孩對陌生男子毫不設防的行為感到詫異,因此女孩突然翻臉趕人,倒也不太意外地對上了這部電影中好景總是不常的基本預設,當身上的家當被一個個丟下樓梯,Johnny嚴厲詛咒女孩,感受得出他厭惡自己被當作走狗對待,真誠的陪伴被寂寞之人利用為逝去寵物的替代品。
被趕出的Johnny之後一路被世界無情地還以顏色,滔滔不絕引來的是半夜貼海報男人的一頓揍,隨之而來最令人心痛的,是一顆在遠處冷眼端詳Johnny被一群混混毆打的鏡頭。Johnny拖著遍體鱗傷的身軀回到Louise的公寓,隨著另一位室友Sandra返回並扮演讓公寓回到正軌的中堅角色,Louise和Johnny的情感在這場患難中死灰復燃,是全片唯一透出溫暖光輝的時刻,看似狂亂的迷航就要畫下句點,未料Johnny帶著傷腳,踉蹌走跳也要離去,他踏上如奧德賽一般的迷航之旅,但終究沒有返回歸屬之地。
《赤裸》一片中,上層階級藉由向底層之人略施小惠或施加暴力,提醒自身在階級金字塔上的定位,由位置高度餵養自己虛榮的優越感,並且看著Johnny處處嘲笑中產階級的生活模式,以彰顯自身品味秀異(distinction)的哲學思辨對抗上層階級,藉此掌握價值觀話語權的行為,的確容易落入本片在走左翼路線批判階級意識的價值認定。《赤裸》確實反映了階級的不平等,例如藉著遇見Archie和Maggie,將倫敦夜晚蜷縮在破敗巷弄的人們納入鏡頭中,還有Louise對於有錢人Jeremy任意闖入公寓強暴Sophie的暴行束手無策等。然而,這部作品更深刻講述的,是超越階級的共有問題:人與人之間如何難以建立緊密連結、如何疏離和異化。
Johnny或許也一度以為,能夠用豐厚的學識換取更多社會互動與肯認,無奈回應他的,是滿溢的疏離感。許多次發生在樓梯間的關係轉折,都一再確認人際的距離比想像中更遙遠,也更難拉近:Johnny在樓梯間對Sophie宣洩無愛的肉體慾望;由樓梯間離開與Louise之間尚存的親密關係,重返冷漠的都市空間;坐在樓梯間嘗試說服Brian善良、希望與愛是為了被惡摧毀而存在,沒有過去、現在或未來,人生只是一個去了又來的過程;在樓梯間被餐廳女孩狠狠驅趕,從此再也不被他人接納。
法國人類學家馬克・歐傑(Marc Augé)曾提出「非地方」(non-place)的概念,指涉幫助人們從一地前往另一地的過渡空間,其中無法累積歷史或成立關係,只存在孤獨、疏離的體驗;而樓梯間正是傳遞了情感難以滋養、維繫,人類終將難逃末世宿命的無謂之地。
「你有聽懂嗎?」(Are you with me?)
從來就沒有人對上Johnny的思維頻率,人道的感召也喚不回他堅決的離去,他就像佈道者一般,繼續為活躍的思想尋找安身立命之所。但看到這裡,我們不禁為Johnny的命運感到悲觀,他不自覺走上自我毀滅的一途,這是屬於他的「自我實現的預言」。
電影資訊
《赤裸》(Naked)-Mike Leigh,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