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少女都在經歷「輝夜姬體驗」:《活在故事裡》

 

《活在故事裡:現在即過去,過去即現在》中文版書封。

 

文|河合隼雄
譯|洪逸慧 

 

 

  殞滅之美


  五個求親者,誰都沒有成功,其中兩個人還因此丟了性命。即使如此,輝夜姬的心意依然沒什麼動搖。到後來,天皇終於也有了興趣,但輝夜姬一樣不為所動。如同接下來文章中也會提到的,在王朝物語中,繼承輝夜姬系譜的諸美女們雖然拒絕了許多上門求親之人,唯獨對於帝王的求親是無法明確回絕的,又或者,她們會認為那是不得已必須接受的親事。在這一點上,輝夜姬貫徹了她的意志。但這也是因為《竹取物語》是「民間故事」的緣故,所以才有可能。在這之後,當物語逐漸接近於現實,或許就很難以同等的方式對待帝王和其他角色了。

 

  輝夜姬不顧帝王的感受,返回到月世界去。絕世美女無論如何都不會和男性──即使他貴為帝王──結為連理,非離開這個世界不可。唯有藉由這樣的情節安排,當時日本人的美學意識才得以完成。而這樣的美學意識,其實長時間持續流動在日本文化的底層。為什麼日本人會想要透過這樣虛幻的內容來體驗美感呢?

 

  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來看看幾個可以視為是輝夜姬先驅的故事人物。我立即聯想到的,是日本神話中的木之花開耶姬(Konohana-sakuya-hime)。那是天神的孫子瓊瓊杵(Ninigi)在日本這個國家遇見的美麗女性。他很快便向她求婚,木之花開耶姬的父親卻將她和她的姊姊石長姬(Iwanaga-hime)一起嫁給了他。瓊瓊杵因為石長姬長得醜而不喜歡她,將她退還給娘家。她的父親知道了之後告訴瓊瓊杵,石長姬一如其名擁有永生的力量,然而他卻拒絕了她而只要木之花開耶姬,他的子子孫孫壽命必不長久。也就是說,因為這件事情,人類喪失了永生的可能性。在這裡,美與醜、剎那與永恆形成了對比,而它們透過花和岩石的形象表現了出來。

 

  輝夜姬其實也擁有醜陋及永恆的一面。當五位男性前來向輝夜姬求親時,竹取老翁勸輝夜姬早點結婚。此時,輝夜姬說,像自己這麼醜的女人,如果一不小心和一個不了解對方內在的人結婚了,之後將會不幸。也就是說,她覺得自己是醜陋的。關於這件事情,之後又提了一次。而她所擁有的永恆特質,則是透過在她的家鄉月世界裡沒有人會老,還有天人帶來「不死之藥」的這些情節來表現。

 

  木之花開耶姬和輝夜姬的故事中所述說的道理都是一樣的,也就是在「這個世界」裡,美和永恆不可能兩者兼得。暫且不管實際上是如何,人在心裡祈禱著永恆而結下的婚姻,是不會和美有所關聯的。

 

  試想,誕生在這個世界的人必有一死,既然如此,接受死亡難道不能說是體驗美的前提條件嗎?正因為以花的凋謝、月的陰缺為前提,我們才得以看見其中的美。

 

  將凋零之花的短暫無常連結到美的印象,還有一個人物應該也算是輝夜姬的先驅之一──《萬葉集》中的「櫻兒」。她因為兩名男性同時前來求親,無法承受不知該如何抉擇的痛苦而自殺,就像是她和花兒一起凋零了一樣。其實,輝夜姬也說過讓人覺得她將要自殺的話。帝王對竹取老翁說,如果你交出輝夜姬,我將賜給你五品官位。老翁得知之後大喜,當他把這件事情告訴輝夜姬,輝夜姬說,如果要進宮的話,她不如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或者是她先進宮,等到老翁得到官位的賞賜之後再死,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在這裡也看見死亡的陰影蠢蠢欲動。

 

  與其說是特別高度評價殞滅之美,不如說,當人們在追求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美的時候,將無止境地向死亡靠近。也就是說,在美的背後必然存在著死亡。美,誘發了殞滅的決心。本居宣長說,《源氏物語》是一本談論「物之哀」的書。「物之哀」的美,也是因為與死亡產生了連結,才會誘發出「哀」的情感。

 

  輝夜姬的美,讓人無法輕易靠近,甚至可以說是冷冰冰的美。而關於用來形容輝夜姬的「けラら」、「清純」,日本文學家中西進論述了很有意思的見解。他說:「被形容為『清純』的女性人物還有一位,就是《源氏物語》裡的紫之上。紫之上「清純」,「清純」是描述紫之上時,經常出現的字眼,因此可以說紫之上承襲了輝夜姬的形象。」此外,他也說:「紫之上是在中秋前一夜的月光下死去的。另外還有一點是,書中最初是用櫻花的形象來形容紫之上的。」

 

  在這裡,月亮、花、美女之美,以及這三者與死亡相關的印象有了連結,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樣的連結就存在日本人美學意識的核心位置。而如同在這裡紫之上被舉出來當做例子一樣,在後來的物語中,輝夜姬也伴隨著種種不同的樣貌變化,以女主角的身分出現在故事裡。

 

月亮、花、美女之美,以及這三者與死亡相關的印象有了連結。

 

  不可以偷看的禁忌

 

  輝夜姬說自己毋寧是醜陋的。即使面對帝王的求親,依然藉口自己不美而推辭。而當帝王強行造訪要帶她離開,輝夜姬則消失成為幻影。也就是說,她逃避了,好讓帝王不能好好正視她。

 

  日本的民間故事中,明確可以見到以消失離去的女性為主題的,有〈黃鶯之居〉這個故事。關於〈黃鶯之居〉,因為已經在其他書中詳細論述,此處便不再重複。只是在故事裡有一點應該注意的是,因為男性打破了女性要求「不可以看」的禁忌,所以女性就消失離去的這個事實。

 

  因為觸犯了「不可以看的禁忌」,使得女性因此消失離去的情節,讓我想到神話中豐玉姬的故事。豐玉姬和來到她海底宮殿的山幸彥結了婚,當她懷孕就要生產的時候,交代山幸彥不可以窺視產房。可是丈夫還是打破了禁忌偷窺,看到豐玉姬變成一隻鱷魚,他大吃一驚。豐玉姬因為被丈夫看見自己醜陋的樣貌而離開,回到海底世界。

 

  就觸犯「不可以看的禁忌」的男性這一點而言,我們不得不追溯到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神話。這則神話不但關係到醜陋,也關係到死亡。因為伊邪那美死去,丈夫伊邪那岐追到了黃泉之國,想盡辦法要帶妻子回到人世間。面對丈夫的期待,伊邪那美說她要去跟黃泉之國的神明談判,請丈夫稍等,另外,在等待期間,也請丈夫不要偷看她的樣貌。可是,伊邪那岐無法遵守這些禁忌,點亮一支火把照看了妻子的樣貌,迎面見到的是屍體赤裸裸的醜態。伊邪那美勃然大怒,想要捉住伊邪那岐,伊邪那岐則想盡辦法逃回了人間。

 

  在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神話中,男性觸犯了「不可以看的禁忌」,而當他看的時候,見到的是醜陋的樣貌。這一點和豐玉姬的故事有共通之處。只是,伊邪那美表現出了駭人的憤怒,就這一點不同而已。伊邪那美的憤怒和輝夜姬時而賜死前來求親的男性,他們的情節是不是有相關之處呢?我甚至覺得,輝夜姬實現了伊邪那美當時無法達成的報復。

 

  在不屬於人世間的美背後,有著這樣的醜陋。對於這些故事,我們應該如何接受呢?做為回答這個問題的線索,我想來說一個很久以前聽聞的例子。

 

  有一位高中女生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她的美甚至讓擦身而過的路人都會不由自主轉身再看一眼。她企圖自殺,幸好最終自殺未遂,後來她遇見了一位心理諮商師。那個時候她對諮商師說,因為她覺得「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醜陋了」,所以才想自殺。諮商師覺得不可思議,她繼續說道,盯著自己的那些男性的眼神非常下流,那一定是因為她自己的內在有些部分也非常醜陋的緣故。這是非常具啟發性的一段話。

 

  在這樣的情況下,諮商師如果對她說「醜陋的是那些男性的心理,妳一點兒也不醜陋,妳只是太美了而已」,這是非常簡單的對應辦法。可是這樣說,並沒有辦法安頓少女的心。她要重新振作,需要相當程度的努力。如果我們試想,吸引那些男性卑鄙目光的,不只是她的美貌,還有一部分原因是與她的內心相呼應的,那會怎麼樣呢?美,如果只是單純的美,是不是就沒有那麼大的魅力了呢?只有當醜陋在某個角落悄悄地支撐著這個美,才可能吸引人。我們也可以說,輝夜姬說自己醜,可能不是因為謙虛,而是因為她對自己醜陋的一面有所自覺的緣故。

 

  美與醜,在這樣的動力結構中,伊邪那美和豐玉姬偏向強調醜陋的部分,這是為什麼呢?這恐怕與「看」的這個行為有關。把對方當做是看的「對象」──明明已經受到禁止──看的行為是不是就揭露了醜陋的一面呢?在很多以非人類妻子為主角,如日本人所熟知的〈夕鶴〉的故事原型〈鶴妻〉等故事中,透過男性打破「不可以看的禁忌」偷窺的情節,除了揭穿了妻子的「本來面目」,也就是鶴、魚、蛇等樣貌,同時也迎來了彼此關係的破局。過去兩個人共同生活,男性卻硬是要把女性當做對象來「看」,彼此之間的關係就破壞了。

 

  漢字中也用「觀」這個字來表現。「觀」,是「觀照」,這個字意味著觀看內部與觀看外部的行為同時進行。當男女共生,內、外的區別也並不明確時,「觀照」之美便支持著兩人的關係。在這樣的關係中,「本來面目」的概念甚至是不存在的。此時,如果把對方與自己切割,當成是對象來「看」的話,就會看見「本來面目」,而這便與醜陋扯上了關係。伊邪那美和豐玉姬的情形,也可以用這樣的邏輯來思考。

 

  在這樣岌岌可危的男女關係之中,如果「被看到了」的憤怒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就會像是伊邪那美的行動一樣猛烈。可是如果在故事中,女性稍微有比較多寬裕的心思,就會像《竹取物語》的求親故事一樣,在其中衍生出滑稽之處來。在「哀」的周圍,有著「憤怒」、「詼諧」等情緒。

 

  「哀」站在日本文化的核心位置,在王朝物語中,它以種種不同的樣貌變幻出現。不過「詼諧」的這個系統,可以說內容也是相當豐富的。提到王朝物語,在《落窪物語》和《換身物語》的故事裡,也包含了相當多「詼諧」的要素。「憤怒」的情緒雖然比較少有直接表現出來的情節,不過我們可以在例如《源氏物語》中的鬼魂角色裡發現這樣的情緒。

 

  對另一個世界的憧憬

 

  如同在前文中敘述過的,美和永恆在這個世界上無法兼得。輝夜姬最後回到了月世界,而帝王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選擇美的緣故,燒燬了好不容易得手的「不死仙藥」。

 

  愈是知道一樣東西得不到手,就愈是想要,這是人之常情。如果一樣東西在人世間是不可得的,人的內心便會對可以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另一個世界」產生憧憬。想要在人世間呈現出「另一個世界」,這樣絕望的憧憬是支持日本人美學意識的要素之一。在《竹取物語》中,這一點以輝夜姬升天的形式表達了出來。只有她可以到「另一個世界」去,甚至連帝王都無法阻止或是一同前往。在這裡顯示出輝夜姬的美是絕世之美。

 

  「對另一個世界的憧憬」和想死的心願有相通之處。現在有很多青春期拒食症的病例。當然這沒有辦法解釋一切,可是這些女孩子拒絕飲食,有時候甚至嚴重到喪命的地步,我們認為這背後隱藏著盼望「美能永恆」的心願。對她們來說,要接受「人世間」的道理是非常困難的。順帶一提,前文提到的自殺未遂高中女生,她在箱庭裡極盡可能地放入種種醜陋的生物、蛇、蜥蜴等,透過接納存在於自己內心的醜陋面來慢慢成長。

 

  「對另一個世界的憧憬」不會立刻與死亡連結,另外還有一種實現的可能,就是「出家」。

 

  當時,應該有很多男男女女都希望終有一天可以出家吧。這是一個迎向美好死亡,讓美可以永恆的重要步驟。如同前文所述,《源氏物語》的紫之上,繼承了輝夜姬的系譜。她數次提出出家的請求,卻每一次都被源氏阻止。出家和死亡幾乎是相等的。因此,即使希望出家,因為對於人世的執著,或是受到人世的緣分阻攔而無法如願以償是理所當然的。王朝物語的許多地方,都描寫了伴隨著出家所產生的糾葛。

 

  紫之上和源氏結婚,因為這樣的羈絆阻擋了她的出家之路。雖然用「彌補」的說法也很奇怪,不過書中對於紫之上臨終的描寫卻是非常美的。我們可以說,她在人生的最後,實現了出家的心願。美國的日本文學研究者愛琳.葛恬(Aileen Gatten)指出,在《源氏物語》以前,人類的死只是簡單地記載誰誰誰死了,在《源氏物語》裡第一次描述了人一路走向生命終點的樣貌。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而且,對於臨終的描寫只限於藤壺、紫之上、大君這三個人,這一點也很有意思。我認為這三個人物是作者紫式部偏愛的角色,因此更加引起我的興趣。

 

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可以說,輝夜姬什麼羈絆也沒有。

 

  我們應該也要注意到,羈絆出家的人際關係在王朝物語中是以「絆」來表現。「絆」這個字在現代稱為「情感連結」,偶爾會以「珍惜家庭情感連結」的形式運用在標語中,但在過去是被人帶著否定的意涵使用的。絆,在從前是用來纏在牛或馬的腳上使牠們不能自由行動的工具,是真的擁有「綁住使之不能前進」的力量。這一點即使從現代的角度看來,也同時具有肯定和否定的兩個面向。只是在王朝時代,如前文所述,是把「絆」這個字當做阻擋「出家」這項個人自由意志的意味來使用的。

 

  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可以說,輝夜姬什麼羈絆也沒有。她和竹取老翁有感情,好像可以形成她的羈絆,然而如果遇上了上天下達的命令,也是枉然。再加上輝夜姬被披上「天的羽衣」之後,她對老翁再也感受不到悲或哀的情感,這一點如實展現出她在相當程度上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人在出家的時候,一旦披上僧衣,就應該要切斷「人世間」的情感,可是實際上卻很難做到。看看歷史,在出家之後,更加關切世俗之事的人不計其數。日本的美學意識並非總是強烈地支配著日本人的行動。就這一點而言,輝夜姬可以說是一個站在日本人美學原點上的人物。《竹取物語》,誠如紫式部所言,是「故事濫觴的鼻祖」。

 

  紫之上雖然因為與源氏之間的羈絆而無法出家,然而後來繼承她心願的,是在故事裡出現在「宇治十帖」中的浮舟。浮舟因為夾在薰和匂宮兩個人之間,誰也無法拒絕,因而企圖跳宇治川尋死。幸而最後她自殺未遂。不過,當住在比叡山橫川的僧都法師找到蹲在樹下的浮舟時,他說:「跟輝夜姬好像」。這讓人認為,紫式部應該是有意識地讓浮舟成為繼承輝夜姬系譜的女性。浮舟雖然沒有飛上月亮,卻實現了出家的心願。可是,故事並沒有這麼簡單在這邊就結束,如同大家知道的,這後面還有接下來的故事。不過即便如此,浮舟還是堅守住了自己的輝夜姬性質。

 

  輝夜姬做為一個鼻祖原型,對其他的物語產生了影響。其中,東京藝術大學教授永井和子舉出了《寢覺物語》的主角中之君(又名寢覺之上)的「輝夜姬體驗」做為例子。

 

  輝夜姬很明顯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然而,中之君的情況則是在少女時期,在她十三歲和十四歲這兩年的八月做了「天人下凡的夢」。天人在夢中預言,中之君將成為彈奏琵琶的名人,並終其一生經歷苦難。她不明就裡,除了深信自己是極為特殊的人類之外,同時也分不清楚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中之君經歷了這樣的體驗。永井說:「因為中之君感受到自己這樣似有若無的特異能力、特異體質,所以我才稱之為『輝夜姬體驗』。」此外,永井又追加說明:「也就是說,自己這個人雖然現在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實際上或許是身負另一個國家天啟的特殊之人,或許自己是和這個世界的人有一點不一樣的人類也說不定。中之君會不會是一個被這種自我存在的不安全感所動搖,而帶有不確定感的女性呢?」

 

  永井將中之君體驗到青春期深刻的內心動搖以及不安的心情,用「輝夜姬體驗」這句話來表現,掌握地非常精準,這讓我十分佩服。我們可以說,這是所有青春期的少女在內心深層所體驗到的。只是,這樣的體驗以什麼樣的形式,對少女的意識造成什麼程度的威脅,有著相當程度的個人差異。這會隨著圍繞著該少女的種種人際關係,或是少女自身感受的敏感程度而異。可是在心理深層,所有的少女都在經歷「輝夜姬體驗」。

 

(本文為《活在故事裡:現在即過去,過去即現在》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活在故事裡:現在即過去,過去即現在》 物語を生きる──今は昔、昔は今

作者:河合隼雄

出版:心靈工坊

日期: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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