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根.德凡(Megan Devine)
譯|謝慈
我們的文化中,關於悲傷和死亡的部分可說是怪異之至。我們會加以批判、責怪、解構,並且試著最小化。我們不斷尋找問題,彷彿想證明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運動量不夠,沒有補充足夠的維他命,或是補充得太多。他不應該靠路的這邊走。這個國家的雨季向來有水患,他們根本不應該去。明知道最近治安不好,她根本不該去酒吧。看他現在這麼難過,想必在事情發生之前狀況就很不穩定了。我猜他們一定有童年的未竟事件:瞧,這就是過去創傷會造成的影響!
一個人所經歷的傷痛劇變越突如其來,就會聽到越多的批評和糾正。這就好像我們沒辦法接受一個吃早餐時還好好活著的人,午餐前卻已經過世。我們不能理解,為什麼吃得好、天天運動、為人和善的人,會在三十四歲時罹患癌症過世。我們不能理解,為什麼明明很健康的孩子,卻在小小的感冒咳嗽後一病不起。為什麼有人騎自行車上班時,明明騎在自行車專用道上,穿著反光的服裝,車上也裝了閃燈,卻還是會被撞到導致瞬間死亡。一定是他們做錯了什麼,一定得有個理由。
如果一個人似乎什麼都做對了,卻還是可能會死,這麼想起來真的讓人害怕。看著別人被悲傷撕裂也很可怕,因為我們都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面對同樣的情況。
這樣的失去和痛苦更突顯了生命充滿不確定的本質,生命要發生劇變是如此容易,教人猝不及防。
馬特過世後,我讀到一則相關的新聞(唯一的一則),責怪他沒有穿救生衣,才會導致溺斃。穿救生衣去游泳。文章下面比較有禮貌的評論將馬特形容成天使,看顧著每個人,即便是不認識他的人。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有更多評論則指責我不應該「逼」他下水,或痛罵我們太愚蠢沒有常識。
馬特過世的日子裡,我不只一次偷聽到人們的對話,都在苛責我對馬特過世的反應。要知道,我並沒有在公共場所大吼大叫,沒有胡亂打人施暴,也沒有在哪裡引發混亂。我只是非常、非常難過,而且對此相當坦承。
檢討受害者與責怪的文化
我所經歷的責怪和批判,無論是針對我的悲傷或是馬特的死,都不是唯一特例。大部分悲傷的人都曾經在痛苦中,覺得自己受到批判或羞恥。
特別是當你的經歷很不尋常,牽涉到暴力或是意外,你所接收到的責怪就會格外激烈:我們會立刻指出其他人做錯的地方。那個人做了什麼荒謬或愚蠢的事,是我的話絕對不會那麼做。這在某種程度上會使我們安心,相信自己有足夠的常識,讓自己和所愛的人都能夠很安全。而假如不好的事真的發生(絕不是我們自己的錯),我們也能夠堅強地處理面對。悲傷不會讓我們一蹶不振,我們能比其他人處理的更好。一切都會沒事的。
布芮尼.布朗博士的研究指出,責備是我們宣洩痛苦和不適的管道。急遽的悲傷提醒我們生命如此稍縱即逝,其他人的夢魘證實著我們很可能會是下一個。這都令我們感到難受,我們必須做點什麼(或者該說想點什麼),才能減緩這樣的不適,並且維護自己的安全感。
如果當你在痛苦中,有人對你說:「我根本無法想像。」事實是,他們可以想像,他們的大腦已經自動開始想像了。身為哺乳類動物,從神經生物學的角度來看,我們彼此相連。同理心其實是我們的邊緣系統和其他人的痛苦(或喜悅)產生的連結。接近其他人的痛苦,會讓我們感到痛苦,因為大腦知道我們彼此相連。
看見痛苦的人會引起我們的反應,而這樣的反應讓我們很不舒服。當我們的內心察覺到,自己也可能身陷同樣的處境,就會關閉同理心的中樞。我們抗拒彼此的連結,轉向批判和責怪。
這是我們情緒上自我保護的直覺反應。
在個人的層次我們會這麼做,全球的層次亦然,這從我們文化長期對於女性和少數族群的暴力就可見一斑:受害者一定是做了什麼,才會咎由自取。從人們對於大型自然和人為災害的反應也可以看出:在二〇一一年的日本海嘯之後,有人說這是珍珠港事件的「因果報應」。
我們對於其他人的痛苦,在許多方面和形式,都是用責怪來反應:假如發生了什麼糟糕的事,一定是你自找的。
責怪其他人的痛苦(無論來源是悲傷或是人際間的暴力)是我們的直覺反應機制。我們可以迅速地妖魔化對方,而非試圖同理;迅速針鋒相對地辯論,而不是坦承面對痛苦的處境。
在我們對於悲傷的恐懼,以及面對悲傷和失去的方式的最根源,有著對於連結的恐懼。我們害怕去承認、害怕真實感受到彼此間的緊密關聯。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其實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們在其他人的痛苦中看見自己,而這並非我們所樂見。
災難和死亡會帶來一定程度的同理反應,驅使我們深入其境,承認無論多麼努力保護防備,這都可能發生在自己或所愛的人身上。我們不願看見人生中自己所能掌控的其實少之又少,於是幾乎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迴避。因此,最初的邊緣系統連結,就轉變為腦幹的生存直覺,這種排拒他者的反應會將痛苦的人歸在錯的那邊,而我們則永遠在對的那邊。我們會和痛苦保持距離,不願意被其淹沒吞噬。
責怪的文化能讓我們安全;或者應該說,讓我們相信自己很安全。
為什麼我們總是避免痛苦
我們迫切地想要確保所愛的人都很安全,而且永遠都不會受到危害。我們迫切地想要相信無論發生什麼事,自己都能存活下來。我們想要相信自己能掌握一切。為了維護信仰,我們的文化創造並維持著一套虛幻的美好信念:只要抱持正確的想法、做正確的事,跟上時代/不過度依附/夠樂觀正面/信仰忠誠,一切都會很美好。在第3章,我們討論了文化的救贖和轉化情節,這也是生存安全機制的一部分。
痛苦和悲傷從未被視為面對失去的健康反應,因為這兩者都太具威脅性了。我們對於痛苦和悲傷的恐懼有多深,抗拒就有多深,唯恐自己會遭到吞噬。
問題是(或問題之一是):這會讓社會建構並接受責怪批判的結構,任何艱困和痛苦都會遭受到羞辱和批判,以及盡快回復「正常」的催促。假如沒辦法超脫痛苦,就代表你又做錯了什麼。
那麼神呢?
如果在討論文化中對於痛苦的迴避時,沒有提到組織性宗教扮演的角色,那就是我的疏失了。當所愛的人生病或陷入危險時,我們會祈禱他們能平安。假如他們活下來,我們會感謝神讓他們逃過劫難。
「感謝神的保佑」,是人們在事情圓滿時傳達慶幸喜悅的常見語言。正如我們在第2章所討論的,這句話有隱含的下半段:假如神拯救了某些人,特別是在禱告之後,那麼意味著其他死亡的人,或是結果不如人意的,都沒有受到保佑。或許是禱告詞以及努力禱告的人都失敗了,又或許捉摸不定、全知全能的神有不拯救他們的理由。正如雪兒.史翠德寫下的,若相信宇宙存在掌控一切的力量,能決定人的生死,就會建構出「虛假的階級關係,當中有些人蒙福,有些人則受到咒詛」。
事實上,史翠德的描述太精闢,我也無法再寫得更好了。在《暗黑中,望見最美麗的小事》這本書裡,一位母親思考著上帝在孩子從致命疾病中痊癒所扮演的角色(或是上帝為何一開始要賜予她孩子),史翠德與她對話,並問她假如神讓她的孩子死去,她是否還能保持信心:
有無數的人因為信仰無法解釋或辯護的理由而受苦受難。而你提出問題(為什麼上帝這麼做?)則會創造出虛假的階級,區隔蒙福和受詛的人們。用個人的好運或厄運當作上帝是否存在的試驗,只會建構出不符合邏輯的二分法,並且降低我們的同情心。其中暗示著,只要虔誠就會得到報償,是違反歷史、現實、道德和理性的。
很多人相信神可以因為受到人類請求而改變決定,其間牽涉錯綜複雜,在人類的歷史中不斷磨難著人們。我們無法接受慈愛的神(任何文化傳統皆然),竟會讓個人或全球性的災殃發生。面對認知的失調,我們只好告訴自己宇宙間存在某種力量,是可能透過自身的行動和祈求來討好或觸犯的。這會讓我們覺得自己在看似隨機而且充滿不公義的宇宙中,擁有一些力量和控制。
無論任何文化傳統的根基,都是呼籲我們不管人生如何,都彼此相愛陪伴。信仰的本意並非是一種改變任何結果的手段。如果相信神會像販賣機一樣,根據我們對「蒙福」的觀點改變而掉出獎勵和懲罰,其實對於艱困中想依靠信仰的人來說,反而是種阻礙。對於信仰的定義太過狹隘,其實也貶低了我們自古的美麗傳統:相信有比我們更偉大的存在,能幫助我們活下來。這樣的存在能與我們並肩,幫助我們面對自己的生命,卻不會告訴我們誰是對的,誰是錯的,誰該受到拯救,又有誰該繼續受苦。
我們用信仰來掩飾對於安全、控制和連結的恐懼,但這只是責備文化主流的其中一部分而已,並且為已經很艱難的道路再加上信仰的殘酷。
書籍資訊
書名:《沒關係,是悲傷啊!:直視悲傷的真相,練習守護自己與關愛他人的情緒照護指南》 It’s OK That You’re Not OK: Meeting Grief and Loss in a Culture That Doesn’t Understand
作者:梅根.德凡(Megan Devine)
出版:遠流
日期:2019
[TAAZE] [博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