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誰都無法置身事外的資訊戰爭：《虛假的共犯》作家訪談

誰都無法置身事外的資訊戰爭：《虛假的共犯》作家訪談

2019/07/03 09:00

《虛假的共犯》中文版書封。

◎中文翻譯／李冠婕
◎文章授權翻譯／講談社BOOK俱樂部

　　以昭和最大懸案「固力果‧森永事件」為題材的《罪之聲》，令人分不清有多少是事實、多少是虛構，充滿真實感的「寫實虛構」作品引發話題。時隔兩年後推出的社會派小說《虛假的共犯》，則是塩田武士首部連作短篇集。這部一篇費時三個月創作、縝密的五篇短篇，塩田武士與責任編輯戶井一同透過本作探討現代社會的傳媒定位及資訊傳遞過程的脆弱性。

作品中描繪的是從誤報中看見的真實

戶井　《虛假的共犯》要在8月7日出版了，一開始聽塩田先生提到這個故事的構想，是《罪之聲》出版一～二個月左右，為了宣傳去東北的時候吧。

塩田　是因為在當地的飯店看到全國報上登的訂正啟事，在某個市公所工作的人在法國舉辦的格鬥技遊戲世界大賽奪冠、開了記者會，記者俱樂部的媒體報導了這件事，結果事後上網查過之後發現全都是假的。

戶井　真的就像是B級新聞一樣，說是要去法國請了假、結果連去都沒去。

塩田　不過如果是我的話，我想我也一定會寫成報導吧。我還在神戶新聞當記者的時候，也是市政記者俱樂部的一員。根本就不會想到有人會在記者會上說謊。那個人在Facebook上傳了一堆「我在當地吃了這個」之類的照片，其實都是從其他地方盜用的圖片。那些圖片是從哪裡轉載來的，在網路上可以迅速搜尋出來的查證能力，也讓我覺得很厲害。記者俱樂部這種舊有的東西、和社群網站這種現在進行式的新媒體，現在彷彿正處於一個交會點。我覺得這很有意思，就在新幹線上跟戶井先生說了。我直覺地認為「誤報」這個現代社會的問題點，只要再深入挖掘下去，一定能探討出一些什麼。

戶井　我記得很清楚，我當時覺得這真是有意思。

塩田　戶井先生當時說，「要不要把誤報的誤寫成『後』呢？」這句話打中我的心，我想以「誤報背後有著真相」為主題來寫一定很有趣，這個作品的雛型就出現了。

戶井　在那之後過了兩年，這段期間真實與虛假的事愈來愈不能置身事外，太多人說謊面不改色，不看報的人相信一點根據都沒有的謊言繼續傳播，《虛假的共犯》裡集結了這兩年來的變化，成為一本描寫當下的社會派小說集。

塩田　我覺得真正的社會派小說，在書寫的時候都是曖昧不明的。因為要寫的是還看不見的東西，所以完成的時候大家會覺得新鮮。寫的人在腦中不斷思索要怎麼將這一切化為文字，要怎麼將這些曖昧模糊的事定義為這世間的一個斷片。

想要架構「報導小說」的文類

塩田　《罪之聲》出版的2016年，出現了「post-truth（後真相）這個詞，「就算不是真的，只要有趣就好」的這個想法是絕對不能成為定論的。做為將這個主題文字化、傳達給所有人的小說，我認為《虛假的共犯》可以在一個早一點的時間點實踐。說不定能透過這樣，確立「報導小說」這個新文類。一個文類的形成是無可取代的，這不像是比方說把記者抽換成傳統藝術家也可以成立的「職業小說」，追根究底，這個小說是遵循著新聞學理論的。基礎紮實、行文簡潔，表現出當代，還要有趣，這是非常困難的。但我認為說不定有辦法做到。身為活在現代的小說家，這是一件令人雀躍的事。我為了追求小說的可能性，像是在娛樂小說『騙し絵の牙』結合了複合媒體，進行了許多不同的挑戰，其中和講談社一同合作生出的報導小說這個文類，說不定會成為我的創作軸心。

戶井　如果要說《罪之聲》是什麼故事？只要說是「固力果‧森永事件」大家就大概知道了，但是如果問我《虛假的共犯》呢？就很難回答了。這是在說所謂的資訊素養，但只說這個根本聽不懂。我也一直在思考身為編輯我到底該怎麼描述本作，直到五篇短篇都完成之後，才覺得「啊，只要看了就會明白了」。就因為一言難盡，所以才有必要寫成小說嘛。

書名中「扭曲」隱含的意義（註：原書名直譯為《扭曲的漣漪》）

塩田　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司馬遼太郎等小說家，都是背負著「戰爭」書寫作品的。那麼活在現代的作家該背負著什麼呢，我想或許就是「資訊」吧。在取材的時候，都會在各行各業的人口中聽到「現在是我們業界的過渡期」，要說這是為什麼，其實就是資訊。在產生新的商機時，現有的一切就會變舊、變得過時，大家都在想受資訊便利的同時抱持著困惑。我一直在思考在這樣的現代社會到底需要什麼做為軸心，或許其中之一就是新聞學吧。

戶井　所以才會有這本《虛假的共犯》。

塩田　在此之前資訊是受限的，從發信者發出的資訊像是有規律的漣漪一樣穩定地向外擴張，但現在的情況卻是因為網路或社群網站的出現而開始扭曲。出現假新聞，全世界的資訊大亂，完全不知道該相信些什麼才好。要解開這樣錯綜複雜的狀態，就必須去分解所謂的誤報、用好懂的方式解釋，才能看到問題的根源。假設現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上以新聞學為軸、而在這之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為誤報的存在，這樣或許一切就會更清楚了。

戶井　在誤報這個大框架之下，每一篇的內容都完全不同。費時耗日用心寫下的五篇短篇，有著五本長篇份量的趣味。

塩田　在闔上書本的瞬間，讀者的心中就有著「扭曲的漣漪」擴張開來。讀完之後，這本書能不能發揮其作用就視讀者而定了，我覺得這是一本這樣的作品。

比起迅速更追求深刻，往後的新聞學

戶井　本作中收錄的第一篇短篇〈黑色委託〉主題是誤報與虛報。

塩田　在思考誤報這件事實，我想首先應該要理解誤報和虛報這兩件事才對。我還在當記者時常常在報導時寫錯（笑）不過誤報並不是惡意而為的，而是粗心出錯、或是提供情報的人弄錯了造成的。而虛報是有惡意存在的，是不能自圓其說的。如果是誤報，會馬上提出更正，承認是我們弄錯了，但做出虛報的報導的人是不會訂正的。因為他就是要散播錯誤的情報引起混亂。所以第一章就是讓大家跟我們一起來思考誤報和虛報。真相是不會腐壞的，所以追溯過去查證進行報導的調查報導是非常重要的。誤報是沒有時效的，發現錯了隨時都可以訂正。

戶井　第二篇〈共犯〉的主題是時效，第三篇〈零的影子〉則是誤報與沉默。

塩田　現在這個時代，譴責他人的歧視言論是比假新聞擴散得更快更強烈的。這種時候，我們因為不想沾上邊而選擇沉默，但是這並不只是沉默，說不定會被當成是對自己厭惡的事物的「支持」。「無視」的舉動，說得嚴重一點，其實是會扭曲正義的。沉默也可能變成錯誤、可能變成罪惡，我們現在就是活在這樣的時代。

戶井　是啊，這本書一開始我就認為應該要以寫實作家或新聞記者這些專家也能認可為目標，不過實際上在所有原稿完成後、給許多人看過，大家紛紛回饋的都是關於作品本質的反饋，我想是因為大家都覺得「這就是我們的故事」吧。正因為許多人都強烈地感受到那難以言說的、對這社會「有點討厭的感覺」，讀了《虛假的共犯》後才會覺得「就是這樣！」

塩田　想著post-truth、「只要好看就好」，就把對自己有益擺在對他人有益之前。以往新聞的前提「正確利他」的概念已經被抽換成「有趣利己」了。比起真實更在意有趣，我認為現在的電視業界就處於這樣如履薄冰的狀態。第四篇「Ｄ的微笑」就是在描寫這樣的電視業界。因為要衝收視率，所以先求有趣、好懂、二擇一、非黑即白，這種單純的概念才為大眾所接受。電視對事實來說是非常危險的裝置。

戶井　最終章〈扭曲的漣漪〉串連起前面所有的故事，成為一本非常值得一讀的連作短篇集。

塩田　我當上報社記者時，就是一進報社自動變成專業人士的狀態。加入記者俱樂部、每天靠著毅力記住工作的方式，不過在那之前，進公司之前在大學裡學到了什麼，就非常重要了。如果我先學過新聞學的基本再進公司，或許會走上完全不同的記者人生。當時要報導登上晚報還是早報，只差了１２小時，先出先贏。保住報社的面子變得非常重要。迅速就是最高指導原則。不過現在要比快絕對比不上網路，新聞進入了追求快速不如追求深度的時代。迅速是通信社扮演的角色，報社做的是分析。當然分工或許不可能完全切割開來，但有這樣的意識是很重要的。追求快速的新聞學和追求深度的新聞學是完全不同的。現在正是兩者混淆的狀態。而像這樣重新檢視自己想要透過新聞傳達些什麼、一樣一樣拾回必須要寫下的東西，完成的就是這五篇短篇小說。

《罪之聲》若是電影，《虛假的共犯》就是VR

戶井　一開始只是想說「來寫奢侈的短篇集吧」，不過整體執行下來、每一篇每一篇都是真的耗時費日，內容的資訊濃度媲美長篇。

塩田　寫《罪之聲》的時候撤底地取材、收集了大量的資料，不過這次我則是盡可能不去取財，因為我更想好好整理自己的想法。

戶井　《罪之聲》總給人一種在看電影的感覺，畢竟是昭和時代發生的事，也有很多人不知道，比較像是「發生過這樣的事，當事人現在或許也還活著」的感覺。相較之下《虛假的共犯》真要說起來更接近VR，因為是很個人的故事，應該有很多人會覺得就是自己。

塩田　《罪之聲》是以固力果‧森永事件為本，所以大家都會想起「狐狸眼的男人」、挑戰書的畫等等，不過《虛假的共犯》是將曖昧模糊的概念化為文字，沒有人知道它看起來是怎麼樣，建構視覺是之後的事，在那之前是文字。這就是寫成小說的意義。《罪之聲》和《虛假的共犯》想挑戰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戶井　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

塩田　在「被過去牽絆」的這層意義上，《虛假的共犯》中做為虛像的象徵出現的安大成，是以泡沫時代暗中運籌帷幄的財經界大老為藍本，但不知為他愈是為人熟知就愈是不想寫。

戶井　感覺很無趣，對吧。

塩田　對，會有「嗯，我知道啊？有過這個人啊」的這種既視感。他的人生其實非常有意思，但一想要寫成小說就變得非常無趣。跟《罪之聲》正好相反。所以我對安大成的安排和一開始預計的完全不同。不過在我的經驗來說，好的小說是會讓作者有所發現的小說。如果照最初的構想、什麼劇情都沒有更動寫完的小說，一定不有趣。在書寫的過程中，察覺到「啊、原來是這樣啊！」再從中發展下去的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小說。

戶井　這果然是社會派小說呢。我認為所謂社會派，是對我們呈現「現在社會的樣貌」的小說。我們會從《虛假的共犯》中讀到些什麼、然後怎麼活下去，這是一本為所有人寫的小說。繼《罪之聲》後推出的社會派小說，我認為是毫不遜色的作品。

塩田　

這次是短篇小說，不過分解後的碎片真的非常多，每一篇短篇都不輸給長篇小說。無關篇幅，如果不認真去面對，是寫不出有趣的小說的。對這個主題能夠深究到什麼地步？我希望接下來也能持續挑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