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翎（專職譯者、「黑暗元素三部曲」忠實書迷）

　　閱讀《野美人號》彷彿再次經歷成長的過程，讀者跟著麥爾肯與周圍的大人對話、互動，似懂非懂地學習新的詞語和概念，重新感受少時的好奇和求知欲，對未來的期盼和擔憂，以及學會技藝或達成任務時的自豪滿足。種種饒富趣味的情節，更讓人彷彿跟隨麥爾肯遊走在不同類型的兒童文學之中：在酒館中打探消息並回報頗有偵探故事的況味，與班上同學鬥嘴是典型的學校故事橋段，洪水中覓食和蒐集維生所需物資讓人聯想到荒野求生故事，潛入敵營救出萊拉無疑是冒險故事，與妖精黛安妮亞和泰晤士老爹麾下的河神打交道以及途經遺忘者前往的花園則與童話和民間故事扣連。故事中融入神話、童話、鄉野傳說等豐富元素，一方面可視為與宏大深厚的文學傳統連結，擴展故事中的奇幻世界設定，另一方面也為萊拉的身世做出更多鋪陳，顯然是為「塵之書」第二部和第三部埋下的伏筆。

　　《野美人號》也有多處與「黑暗元素三部曲」相互呼應，讓老讀者如我能瞬間回到萊拉的世界，以某種懷舊的方式重新溫習（特別是首部曲《黃金羅盤》）。有些是比較瑣碎的細節，如麥爾肯在旅店裡端盤子送餐飲時默默將酒吧客人的談話聽在耳裡，讓人聯想到萊拉穿梭在考爾特夫人公寓裡聚會的情景；也有比較重要的情節，如麥爾肯潛入山丘上的小修道院伺機救走嬰孩萊拉，讓人不由得憶起萊拉遭擄至波伐格之後，在敵人眼前假裝乖巧以及在通風管道裡爬行的橋段，兩段敘述中都特別著墨孩子的守護精靈如何擺出溫馴的欺敵樣貌。

　　又如麥爾肯以巧妙言語騙過妖精黛安妮亞，相信能讓老讀者立刻想起萊拉如何以三寸不爛之舌騙過熊王。此外還有重要的主線情節，如麥爾肯在渾不知情的狀況下實現了將寶物攜往安全之處的預言，再如麥爾肯為了顧全小寶寶萊拉和援救艾莉絲，不得不強忍痛楚與精靈阿斯塔分離，無不讓人憶起萊拉為了前往冥界，只能與精靈潘分離，應驗了她將成為背叛者的預言。許多似曾相識的情節和元素彷彿刻意安排的變奏，我不禁揣想究竟是作者藉由情節向老讀者親切地打招呼，又或者是刻意將「技術工匠」麥爾肯的冒險與「蓮花舌萊拉」的冒險並列對照，將「塵之書」與「黑暗元素」延伸鋪展成一則未完待續的童話長篇，讓我不禁期待在「塵之書」後續兩部曲的情節安排中將可發現更多巧妙的呼應與聯繫。

　　或許是因為閱讀時不斷提醒自己《野美人號》故事的時空背景是設定在《黃金羅盤》的十年前，或許是受了作者訪談的暗示，或許是閱讀難免映照出讀者自己的心境，我在書中也讀到了某種對於充滿安全感的童年時光的回顧，就像是少年麥爾肯回憶中媽媽做的「牧羊人派與烤蘋果奶酥」：「冒著蒸氣，暖呼呼的」。而成長，就像是突如其來的大洪水，即使有少數人能敏銳察覺湧現的暗潮或其他徵兆，但它滾滾襲來時終究猝不及防，令人無暇細想。

　　在與洪水的奮勇搏鬥中，我讀到了青春期孩子面對成長過程中艱鉅的挑戰和難關時「我還沒有長大到可以應付這些！」的憤慨吶喊，經歷了成長過程中始料未及的「驚濤駭浪」，而置身其中的感覺就如麥爾肯所想：「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洪水淹沒，而他的命運就是無盡的漂流，愈漂愈遠，遠離一切可以稱之為家的所在」，也跟著麥爾肯和阿斯塔一起體會「洪水之後，一切都變了」的決絕領悟。

　　在《野美人號》中，我們也得以再次溫習令人著迷的真理探測儀解讀過程，身為解讀者的學者漢娜提問並試圖解讀，但她也發現「鑽得愈深，就看到愈多問題」。對一個愛書人而言很難不注意到：依循參考書籍解讀真理探測儀的過程，可說與解讀文本意涵頗有雷同之處。有關「解讀」，與「閱讀」，作者在「黑暗元素三部曲」中留下種種明示與暗示，在《野美人號》裡也不例外，從《聖經》的大洪水典故、侏儒妖的童話、「阿爾比翁最早的居民」妖精一族、引自史賓賽《仙后》的段落、麥爾肯向漢娜借閱的書籍，甚至每章標題上的小插圖及書中的全頁插圖等等線索，似乎在提示喜愛追根究柢的讀者，不妨學習漢娜研究符號時那樣，沉入意義的汪洋中尋覓探索，把童話傳說、文學作品等各類文本當成可供查考的資料，研究看看故事中是否隱藏了更多不同層次的涵義。

　　以麥爾肯第一次見到小寶寶萊拉就矢志成為「她一輩子的僕人」，並且實現了「把寶物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的預言為例，我試著像漢娜解讀真理探測儀一般解讀這段情節。這個寶物是「嬰孩萊拉」，是「真理探測儀」，但或許也可以是故事，是文學，是希望，是未來的無窮可能性，是值得拚上性命守護的珍貴信念，而麥爾肯和艾莉絲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即使世界發生劇變，也願意豁盡全力守護珍貴信念及其代表的一切美好。

　　讀完《野美人號》，翹首盼望「塵之書」第二部問世的同時，正是時候翻開「黑暗元素三部曲」，重溫十餘年前閱讀時的震撼驚奇，也發現此前未曾留心的幽微線索並細細琢磨。

書籍資訊

書名：《塵之書三部曲І：野美人號》 The Book of Dust: La Belle Sauvage

作者：菲力普・普曼（Philip Pullman）

出版：麥田

日期：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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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credit：DANIEL LEAL-OLIVAS/AFP/Getty Im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