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對左派傾心的人不堪一擊:《讀書這個荒野》

「我認為人可以分成兩種:一種讀過杜思妥也夫斯基,一種沒有。」

 

唯有透過閱讀,正視不中用的自己,才能確立在現實世界中戰鬥的自我。 

 

文|見城 徹(幻冬舍社長)

譯|邱香凝

 

  人類和動物的區別是什麼?那就是「擁有語言」。

 

  人類使用語言思考。使用語言思考自己的生與死,使用語言傳遞想法、心情給對方。用語言說服他人,進行談判,建立或解除關係。而人生就這樣子前進。相形之下,動物沒有語言。牠們順著本能獵食、交配、死去。牠們不必思考生死,因此也感受不到與他人心靈相通的喜悅。我覺得沒有語言的人類,就算擁有人的形體,也和動物沒有兩樣。小嬰兒還沒有語言,所以也沒有人生或世界。使人類成為人類的正是語言。那麼,該怎麼做才能獲得身為人類必備的語言呢?除了「讀書」之外,別無其他。

 

  書本中包含了理解人類社會的一切。人類是種類多不勝數的存在,他者可能思考到自己完全無法想像的事。因此,人類與人類的紛爭絕對不可能消失。一切決定與決策都由人類情感所引發。所以,擁有對他人的想像力至關重要,能決定性地影響一個人的人生或工作發展。

 

  一個人一生能經驗的事物,與靠閱讀所學到的相比,極為有限。透過閱讀,我們能體驗實際生活中經驗不到的「另一個世界」,這意味著我們能磨鍊對他人的想像力。翻開一頁又一頁的書籍,從中就能看見人類的美麗與醜陋、糾結與苦惱。書中有一個豐饒、廣闊,光靠自己的人生絕對體會不到的世界。我們人就從那裡習得語言。

 

  日本過去曾經有某個階段,即使不閱讀,仍能從實際生活中學到許多。比方說,我父親那一輩的世代即是如此。在戰爭這個無可抵抗的無情環境下,人們親眼見證他人如何受傷、倒下。活在這種世代的人們,即使缺乏閱讀經驗,對他人及社會,還是具有很高的洞察力。

 

  我出生之後,戰爭已經告終。不過,現實並未因此變成一盆溫水。從我高中到大學時代,正好遇上了學運的全盛期。學生運動也是一個無情的體驗場。起初懷抱高遠理想、集結而來的夥伴,漸漸走上對立的路線,開始互相傷害。這就是所謂的「內鬥」。學生之間疑心生暗鬼,懷疑「身邊這傢伙該不會是間諜吧」「現在我們討論的內容,會不會被洩漏給對方陣營」,不知道自己哪天是否也會變成被批判的對象,陷入提心吊膽的漩渦中。

 

  只要看過若松孝二執導的電影《聯合赤軍實錄:通向淺間山莊之路》,就能清楚理解當時的氛圍。這部電影詳盡描寫了聯合赤軍內部路線急速對立,可能因為一點小事就被夥伴告發,遭到嚴刑拷打,甚至演變成同夥之間互相殺害的情形。

 

  電影中出現了「在所有成員面前毆打自己」「為了證明自己對組織忠誠,殺掉最好的朋友」這類怎麼想都覺得異常的場景。我不認為人們自願活在這樣的處境,但這肯定是一種和戰爭一樣的極限狀態,人們處在這種狀態下,往往會培養出對人類及社會的高度洞察力。

 

  問題是,普通的人生無法得到這麼極端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閱讀。

 

  我經常說:「沒有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自我否定這三件事,人類就不會進步。」「自我檢驗」指的是重新客觀檢視自己的思考及行動,進而修正。「自我厭惡」意指以自我有過剩的意識和想要表現的欲望為恥,對自己的狡猾、小氣和怠惰生氣。「自我否定」則是排除自滿,否定沒有成長、無法獨立的自己,藉以獲得新的自我。

 

  直到現在,我的自我厭惡還是幾乎每天重複上演。我和幾個人聚餐時,如果沒有好好地和坐在角落的人講到話,搭車回家的瞬間就會開始後悔。我對下屬說了無心之詞後,也經常自責「若是沒說那種話就好了」。我總是在睡前回顧當天發生的事,因而痛苦、煩悶。為了擺脫那種焦躁感,只好去健身,徹底折磨自己的身體,或是一頭栽進經營或編輯的工作,轉移注意力。

 

  每當我這麼說時,往往換來一句「見城先生已經擁有足夠的地位和名聲了,何必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然而,我認為安於現狀,忘記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與自我否定的人生,甚至不值得活。正因我隨時都在與擔心自己不行了、害怕自己老去的恐懼戰鬥,才得以保持自我。

 

  讓我體會到這種情感的正是閱讀。只要讀書,跟書中在嚴苛環境下戰鬥的角色相遇,將深切感到自己的人生有多平淡。這時我就能回顧自身,好好地反覆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自我否定。唯有透過閱讀,正視不中用的自己,才能確立在現實世界中戰鬥的自我。

  

  從未對左派傾心的人不堪一擊

 

  我合作的作家中,也包括我從高中到大學時代崇拜過的高橋和巳。高橋和巳在《邪宗門》《憂鬱的黨派》(憂鬱なる党派)《我心非石》(我が心は石にあらず)《悲之器》(悲の器)等作品中,如實描寫出為了忠於自己抱持的「觀念」,不惜將自己逼入極限狀態人們的姿態。

 

  《邪宗門》的主角是一群被國家權力迫害的宗教信徒,對社會懷抱某種理想,但這種理想與現實社會中的「善」迥然不同,因而受到國家迫害。我看著與現實抗爭,痛苦不已的主角,不由得自問:「我用現在的方式生存就可以了嗎?」

 

  我認為只要是持續累積閱讀經驗的人,必然會有一段時期傾心於左派思想。那是因為對人類與社會抱持太過純粹的理想,不免認為現實看起來太骯髒的緣故。

 

  然而,對左派理想主義者而言,現實世界太過痛苦。光靠左派思想無法動搖世界。許多人跨越不了現實這道障壁。除了社會的不公平、不合理,他們也終將發現自己的軟弱與卑鄙。靠閱讀經驗淬鍊出的純粹理想最後被現實擊潰、破壞了。不過,這就是成為大人的過程,活在現實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

 

  正因苦於這種矛盾,前方才會展開新視野。一如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所提倡的「揚棄」(aufheben)觀念,正因搖動了正反兩極,才能往上提升到更高的層次。

 

  所以,我認為從未透過閱讀對左派思想傾心的人不值得信賴。那樣的人,厚度不夠。

 

  經營者尤其如此。左派的理想主義,意味著必須對世間的矛盾與歧視採取行動。當「不改變這個錯誤的世界就無法活下去」如此純粹的情感,進到了商業世界時,將成為掀起革命的源泉。

 

  不必是左派也沒關係。但是,經營者沒有經過這番思考就在金錢上獲得成功,他們說出口的話語沒有重量,他們企業所標榜的「願景」也沒有深度。即使搭上一時的潮流順風車獲得成功,一旦環境開始變化,瞬間就會衰敗。

 

  前幾天,我和某企業社長餐敘。我從談話的內容就知道這人幾乎沒讀過什麼書。他曾在某個時期,因為獨特的廣告策略為自家產品帶來一股熱潮。然而,由於沒有透過閱讀鍛鍊出正確的言語詞彙,想到的廣告策略一再老調重彈,現在該企業的經營已陷入苦境。一次的成功只是運氣好罷了。

 

  若不能用正確的言語詞彙徹底思考,就無法做到自我檢驗,也無法完全掌握消費者的動向。因此,只懂得抓住一、兩次的成功經驗不放。

 

  如果累積了豐富的閱讀經驗,透過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自我否定,一定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質疑、調整自己的生意。要是不這麼做,一時的成功也只是建立在脆弱的基礎上,無法理解這一點的人,一旦過去的成功模式不管用時,就會立刻陷入苦戰。

 

  當然,也有從現實中獲得深刻洞察力的經營者。日本網路巨擘GMO Internet的代表熊谷正壽、日本能源光電及電子通訊集團Nexyz. Group的代表近藤太香巳都屬於這種經營者。他們的共通點是高中輟學,因為沒有學歷,在現實世界中嚐盡各種不合理與矛盾,從中鍛鍊出靈敏的嗅覺與人品,以此在商業世界中立足。

 

  不過,並非每個人的人生都像他們那麼坎坷。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必須經由閱讀經驗,體驗更多樣的人性與人生,藉此獲得對他人及社會的洞察力。

 

  要讀就讀本質性的東西

 

  基本上,我沒打算建議讀者「該讀哪本書」。我認為你只要讀當下自然伸手去拿的書就好。不過,如果問我對選書有什麼建議,我會推薦與人類或社會本質相關的古典文學及神話。

 

  我年輕時讀遍《世界文學全集》,基督教思想如同樂曲裡的連續低音充溢在歐洲文學中。吉本隆明在《馬太福音試論》(マチウ書試論)中提到,沒有一個宗教像基督教這般充斥著負面情感的色彩。追根究柢,最初創立這個宗教的人,當時被權力迫害,其後遍及其他同樣受到迫害而活在痛苦中的人們。

 

  此外,基督教全盛期的中世歐洲歷史可說是沾滿血腥。在這種歷史、宗教背景中誕生的文學,最能展現出人類的黑暗面。

 

  如果你也想體驗這種感受,不妨先翻開歐洲文學試試看。無論是令人感覺刺激、興奮的《三劍客》,或是看了會心情低落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罪與罰》,都能讓你感受歐洲的歷史、宗教,窺見人類的本質。

 

  不想從頭讀到尾也沒關係。尤其是杜思妥也夫斯基的文學作品,讀起來真的很累人,而這樣的書竟然被當時視為「大眾小說」,著實相當驚人。這表示與當時的俄羅斯民眾相比,身為現代人的我們閱讀能力顯然低落許多。不過,當時他們閱讀的心情,也跟我們現在只抱持興奮的心情不同。總而言之,先讀就對了。即使讀到一半放棄,也一定會有什麼留在心中。閱讀就是這麼回事。

 

  《罪與罰》的主角拉斯克尼科夫自我意識膨脹,認為自己是「被選上的非凡人」。然而,現實是他過著窮苦的生活,因為繳不出學費遭大學開除學籍。他認為「為了這個世界好」,自己必須從金錢困境中獲得解放。如此曲解事實的主角,為了搶奪金錢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太。

 

  後來,主角一邊正當化自己的行為,一邊深受罪惡感與幻覺所苦,想從街邊遇見的妓女蘇妮雅身上找尋救贖。最後他在蘇妮雅的幫助下自首。

 

  這個故事裡包含了自我意識膨脹、自我矛盾與救贖等構成人類的所有基本要素。就這層意義來說,幾乎與神話相近。我認為人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讀過杜思妥也夫斯基,一種沒有。

 

  神話中包含了所有人類的基本模式。世界各國的神話中,都有類似的殺父弒母、近親相姦的主題。換句話說,從古至今,不分東西,人類的心理與行動模式即使跨越時代依然不變。只要閱讀神話或傳說,就能深入探究人類的本質。以日本神話或傳說故事為例,《竹取物語》裡就能讀到尊卑的歧視結構。從竹子裡誕生,如花似玉的公主,最後說著「我的身分不能和你在一起」,就這麼回到月亮上去了。這一幕正呈現出任何社會中都能看見的歧視結構。

 

  此外,從《遠野物語》裡出現的「神隱」情節,描繪出人們恐懼、排斥與自己相異的東西,以及與親人離別時的悲傷。其中最有名的傳說故事是〈寒戶婆〉,講述一個遭神隱的女孩以山姥妖怪之姿回來,遭村人厭惡忌避的故事。

 

  我讀著這些傳說故事時陷入深思,因為無論時代怎麼演變,人類的本質依然沒有改變。剛開始閱讀的人,不想全盤了解書中所傳達的意思也沒關係。只要持續翻頁讀下去,就能感受到貫穿在故事底下的訊息。

  

  我從律師與醫師身上感受不到魅力

 

  以我個人來說,最感受不到魅力的職業當中,第一名是律師,其次是醫師。當然,一樣米養百樣人,從事相同職業的人也未必都相同,只是這兩種職業,都必須暗記、死背許多對人性成長無用的知識。律師必須死背的《六法全書》條文無法為我們帶來任何思考的主軸。在法庭上,律師無視案件關係人背後的情感波動,只以「無論如何都要對委託人有利」的方向展開論述。這之中沒有任何足以鍛鍊人性力量的要素,答案只寫在法律條文的範圍內。

 

  醫師必須記住的醫學知識也有類似的一面。唯一比律師好一點的地方是,外科醫師至少會對人體動刀。他們面對活生生的肉體,有時還是得面臨即使具備醫學知識也無法解決的無情狀況,或經驗「自己的手一失控就會死人」的極限狀態。光是親身經歷過如此無情的現實,醫師的人性力量就能鍛鍊得比律師高了。

 

  相較之下,編輯這種工作只能靠人性力量一決勝負。編輯的戰場在於能用刺激的言語詞彙打動作家,讓他們寫出有趣的作品或增加作品的深度。舉例來說,假設編輯某天被女人甩了,看著戀愛小說的美滿結局,大概會說出「這才不是戀愛」。編輯只能憑自己的生存之道說話。所有名著都與編輯當天的心情有關。當作者的心情和編輯的心情正好合拍時,名著才會誕生。編輯的工作不像律師或醫師一樣具有「正確答案」。

 

  我這麼說聽起來或許不近人情,但人與人一起工作,本來就是這般主觀。第一線的業務工作也一樣,工作結果被對方的心情牽著走是家常便飯,這種時候就算說「因為客戶心情不好,所以拿不到訂單⋯⋯」也沒用,只能理解「人類本來就是這種生物」,正面突破困境。

 

  以上就是我對閱讀的想法。我以上述的想法為基礎書寫本書,描述了我的人生,與開拓我人生的書籍。

 

(本文為 《讀書這個荒野》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讀書這個荒野》 読書という荒野

作者: 見城徹

出版:先覺

日期: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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