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瑞典女作家阿思緹‧林格倫(Astrid Lindgren)為藍本發想的電影《當幸福提早來》(Becoming Astrid),劇情描述阿思緹在成為家喻戶曉的繪本作家之前,她所遭逢的生命故事,是經歷怎樣的挫折、啟迪與激勵,讓她得以寫下這麼多膾炙人口的作品?電影開頭我們看到已是老奶奶的阿思緹,她拆開信封念出那些來自四面八方讀者的迴響,讀者有的祝她生日快樂,有些則不吝說出對他作品的讚美:「您不當小孩都這麼久了,要怎麼寫出這麼感人的小孩故事?」
為了解答讀著的疑惑,導演選擇回頭從阿思緹還是小孩時說起,從她16歲說起。要創作出感人的故事,是否創作者本身也要有嘔心瀝血的動人故事,她才能從中萃取養分、汲取靈感?阿思緹的童年與凡常孩童無異,她所生長的地方維默比是個保守的教會小鎮,跟著父母上教堂佔據了她生活的大部分。然而我們可以看到在教會聆聽講道的她,並不是那麼專注自在,她不時的蠕動身體,翻閱聖經的聲音引來母親的側目,離開教會後她說著關於聖經裡索多瑪城和蛾摩拉城的笑話(住在前者的人都喝蘇打,而住在後者的人都說早安),照樣受到母親的制止,編導為她描摹出一鮮明而獨特的個性,一是她屬於這個教會體制的一分子但她不想被制約,二是她的寫作天分已於斯時展現,擁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和舊典新詮的創造力。
這樣不願受傳統教條和規訓制約的個性,在她後面因跳舞比哥哥晚回家被母親斥責、她不服而反駁的言論中呈現得更明顯:「你不是說上帝之前人人平等?」母親回:「可是妳才16歲,妳是女生。」擔心年幼女兒深夜在外的安全,當然是為人父母責無旁貸的義務,但是電影中阿思緹的母親,她所投以女兒的眼神,都是異常凌厲的,不論阿思緹在教會坐不住、心血來潮剪了頭俏麗短髮,或是之後與維默比時報主編萊侯彭博相戀生子,母親一直扮演的是一個嚴母角色,她不要女兒的生活出亂子,她不希望女兒行差踏錯,她希望女兒的一言一行都能合乎教會的準則,因為如同她對阿思緹說的:「我們隔壁住牧師,妳父親是教會的執事,我們是靠著教會的恩惠過活。」
這樣靠著教會恩澤過活的一家人,怎可因其中一個人的悖離教條,而讓家庭蒙羞、上帝蒙塵?我們可以想見阿思緹的父母必會殫思竭慮將灰塵袪除,方式是不讓阿思緹的小孩在瑞典出生,最後甚至殘忍地要她遺忘有過這個小孩。阿思緹隻身來到丹麥托保母瑪莉照顧兒子拉瑟,在斯德哥爾摩上完秘書速成學校的課程之餘去探望孩子,還要請母親在腰際間用一層一層厚厚的膠帶纏繞,不讓別人看出自己懷孕過的跡象,甚至就連這樣艱困的時刻,她還要忍著漲奶的痛,去聆聽主的教誨。
電影藉由教會和家庭(嚴格來說是教會家庭)對阿思緹的雙重桎梏,去突顯生命加之於她的不公,逼得她只好反向求生,希冀彭博能成為她生命的救主,將她從深不見底的幽谷拉拔出來。喪妻後獨力扶養七個子女、與新婚妻子又面臨離婚官司的彭博,初看似乎是個不太靠譜的對象,但他對阿思緹寫作天分的珍賞,對她女人魅力的肯定,一步步擄獲了阿思緹的心防,尤以「閃耀一些光輝在我身上吧」這麼曼妙的字句為最,逼使我們也慢慢相信,這個大叔是來真的。
考驗一個男人是否真心,除了問他你愛不愛我的口頭宣誓以外,更以當兩人有了愛的結晶時,男人是否願意擔負孩子的爸這一職分,甚至進一步的步入禮堂、共度一生,是為最能見證真心的時刻。彭博沒有閃躲,直接登門拜見準岳父,說了只要離婚手續辦妥,他跟阿思緹所生的小孩,就是合法婚姻下的孩子。一方面他履行了先前對阿思緹所說「我不會離開你」的承諾,再則他知道阿思緹父母乃至維默比這個小鎮,對婚姻聖潔性的要求,他的允諾無疑為兩人可能丟失的愛情打了強心針,甚至給了阿思緹一個三人共組家庭的美好想像。
我們當然欣見彭博勇於承擔的真男人形象,但其實隱約也感覺到這段愛情隱藏的危機和不確定性。從兩人分隔兩地後,彭博嘴巴訴說著思念,手裡遞送著溫暖(他在寒冷的天給了阿思緹一件綿實的外套),可是他心裡所想的,卻是我們無法參透的世界:一次次說著不斷延後的離婚判決,和可能被判通姦的極大罪名,無形中遞延了阿思緹對於幸福能提早到來的綺麗想像。
我們在片中沒有看到聽證會,我們聽到的指控都是從彭博口中說出,我們試著相信彭博的情有可原,卻擔心這個說法全都是你一個人的,它的真偽可信度如何辨別?
彭博最後告訴阿思緹,官司已經結束,只需付一千克朗而不用坐牢時,本以為這時的阿思緹會面帶欣喜,她心心盼盼的三人團聚景象終於不再是遠景了!然而她斷然拒絕彭博此時的求婚,她口中叨念著:「你本來不是說要坐牢!結果只要一千克朗!我兒子拉瑟在丹麥待了整整一年耶!」
當我看到阿思緹赫然斷開愛鏈的決定,一度不解,心想如果橫亙在她們前面的石頭都搬移了,為何不就此執愛人之手,一起通往幸福的彼岸?然而彭博說詞的反覆不一,落實了我的擔憂,同時也是阿思緹的,就算她一時受了那些溫言軟語的欺哄,她也不想再被矇騙下去,尤其那句「讓拉瑟在丹麥是妳自己的決定」無疑有關鍵性的影響,徹底把你和我們區隔開來,阿思緹離開了彭博,踏上踽踽獨行的旅程,一個人到了丹麥一邊在皇家汽車俱樂部工作,一邊則肩負起因保母重病而必須全職照顧拉瑟的責任。
電影搬演至此,我們似乎都沒能看見中文片名《當幸福提早來》這個「幸福」在那裡?阿思緹看似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她的父母卻無法和自己的孫子相認、對女兒給予祝福;她以為的愛情曾帶給她如是美好時光,可幸福終究是借來的、不屬於她。她只能自食其力,期許被保母帶大、和她有些生疏的拉瑟能夠更親近一些,更愛這個媽媽。拉瑟的冷淡和叛逆讓她挫折,但是當拉瑟生病時,是她日以繼夜的照顧,讓拉瑟對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有了想要親近的感覺,當兩人躺在床上,拉瑟要媽媽多說一些關於電影開頭索多瑪城和蛾摩拉城的故事時,那一刻無疑是最讓我們感到幸福的時候:幸福不見得要有華服豪宅相伴,爸爸可能不是幸福的必要佐料,幸福是當媽媽編織出這樣充滿童趣的故事,兒子能夠當第一個對故事買單的聆聽者。如果之前彭博說沒有比失去小孩更令女人悲慟的事,那麼能重新得到小孩的愛的阿思緹,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媽媽。
電影中的畫外音,一位小讀者曾這樣說著對阿思緹作品的感想:「妳故事裡的人物,即便飢餓也能戰勝邪惡,他們總是能克服萬難。」展信時的阿思緹雖已是一位老奶奶,然而畫外音出現的時間點,卻是阿思緹的少女和少婦時期。我很喜歡這樣的編排,一方面它讓這些故事長出重量,跟著阿思緹的生命經歷不斷茁壯,讓我們相信創作必然脫離不了生活,另一方面這種手法讓我們看到阿思緹陷入困境、左右支絀時,因著這些聲音的湧現頓時有了力量,佐以適時襯托憂傷同時也撫平憂傷的鋼琴聲,讓我們相信她不會被這些磕磕絆絆磨損掉對生命的熱情,生而為人的熱情,繼而找到向前的動力。
然而,得到拉瑟授予的媽媽證書,受到在皇家氣車俱樂部工作的主管真情對待,阿思緹就算全然得到幸福了嗎?她真的如同她故事裡的人物一樣,克服萬難了嗎?不,如果她的爸媽沒有全然敞開,接納她和拉瑟,她就不能算真正克服萬難,真的得到幸福。矢志在父母開口認孫之前拒絕踏進家門半步的她,最後還是踏上歸家的旅途。這當中和解的橋樑怎麼搭上的,電影沒有細講,可是當阿思緹剛要把拉瑟接回去心生質疑時,保母對她說:「孩子需要的是愛,是很多很多的愛,而妳有的是愛。」如果阿思緹有的是愛,生養她的父母,曾和她一起溫柔撫觸牲畜以感受牠體溫的父親、和她的兄妹一同打馬鈴薯仗的爸媽,又怎可能不具備?
他們絕對具備愛,也從不吝於給予,只是那時他們那時將「主」意擺在己意上,將神性看得比人性重要,惟有當拉瑟這個討人喜愛的孫子切切實實來到他們眼前,逼得他們掏出自己與生俱來的愛,我相信他們找到了愛女兒的適切方式,就是連她的寶貝兒子也一起愛上。阿思緹和母親沒有淚眼抱擁,不假言語訴說,只見母親在餐桌上跟孫子既嚴厲又調皮地玩耍,那已是最敞開的,我愛妳(們)的明證。闊別家鄉許久的阿思緹再度回到熟悉的教會,沒有促狹不安,與彭博四目相接也不覺尷尬,我們在她身上只感受到一份自在恬適,因為她找到屬於自己的平安和喜樂,上天給了她淬鍊也讓她成長,這些生命中的磨難與經歷,終究讓她成了有故事的人,真正的「Becoming Astrid」。
電影資訊
《當幸福提早來》(Becoming Astrid)-Pernille Fischer Christensen,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