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評論文學獎|書籍類首獎】郭力文:《遊牧民的世界史》

 

草原上的風起雲湧:《遊牧民的世界史》(此為投稿者原始篇名)

 

《遊牧民的世界史》中文版書封。



  遊牧是畜牧生活的一種型態,其特性在於強調「遷徙」的重要性,特別是指隨著牲口追逐水草生長的足跡而將居住地點不斷移動的模式,經常出現在邊緣、不穩定的自然環境,人們利用草食動物之食性與卓越的移動性,將貧瘠地區人無法直接消化、利用的植物資源,轉換為肉類、乳類等食物及其它生活所需。

 

  人們稱以此種生活型態生存者為「遊牧民」,在面積龐大的陸域地區都可以捕捉到其生活的蹤跡,其中在歐洲、亞洲中間區域更是存在為數眾多的遊牧民族。作者以東到蒙古高原,西至東歐平原,西伯利亞為北疆,兩河流域及今印度北部和西藏高原為南界,將這片過往游牧民活躍的舞台以相似的氣候環境(半乾燥氣候、乾燥氣候)為由統稱為「歐亞中間地帶」,同時將此書的論述主體侷限在此地的游牧民。

 

  作者杉山正明認為直到西歐大航海時代開始前,人類鮮少在海上進行大規模的移動,故所謂的世界史有相對長的時間侷限在歐洲、亞洲及北非等相連陸塊,此時期全球性歷史實質上只是「歐亞世界史」,而要是歐亞大陸中間沒有游牧民的活動外,就沒有內部連結,故談論歐亞世界史,絕不能避談「連結點」,是以將遊牧民世界史框架僅建立在歐亞中間地帶。其他區域的游牧民固然存在,但原本的重要性卻在航海時代開始後,被挾帶先進科技的西方文明替代,漸漸的只能順從其他文明所帶起的世界情勢波動中。

 

  遊牧民族多數未建立自己的文字系統,因此過往只能藉由其他定居民族的文獻進行研究,但這些紀錄者多半是出於自身視角,將異文化的遊牧民視為原始的野蠻人,因自身遭受遊牧民掠奪而以受害者觀點極盡可能詆毀的亦不在少數,所以如何跳脫史料本身過度的主觀意識將是所有游牧民史學家所要面臨的難題,此書作者即是希望能提供貼近史實的陳述而撰寫此書。

 

  在敘述此區歷史及還原遊牧民扮演的歷史角色時作者提出了兩個重要論點。

 

  第一個是「三角史觀」的重要性。過去學界研究歐亞世界史僅強調從歐洲為首的西方及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兩大文明角度討論,作者認為應加入中央歐亞地帶的游牧民進行三方對話,批判了大眾習以為常的歐亞史二元論,也處理了許多過去解釋不夠周全之處。舉書中一例,過去常以為唐太宗在軍事上的勝利使得周遭民族相繼臣服,但各個分散游離的遊牧民部落會同時的歸附唐朝不禁使人感到疑惑?在作者的敘述下我們才知道原本這些部族均臣屬於東突厥,突厥的經營使原本分散的群落早已被合併成一,唐朝藉由繼承東突厥的帝國地位而成為共主,還原中央歐亞游牧民的歷史角色將能使以中國本位角度解釋起來牽強的歷史事實更加貼近真實。

 

  第二個是遊牧國家提供的現代啟示。「以近代西歐型文明為極致而形成的神話,於事實上已面臨崩解的狀態,我們正站在文明史的轉捩點,支撐近代西歐文民架構的『民族』、『民族國家』及『國民國家』的思想,及其關聯密切的『國界』概念都應從基礎重新解釋。」當今日世界因過度強調民族國家導致國內少數種族被迫害以及相異民族國家的隔閡加深時,作者試著從行政組織到不同民族間的合作模式等角度敘述,還原遊牧國家的型態,試著傳達能共容納民族和平共存的區域複合體存在的可能性,嘗試跳脫近代西歐以來被過度吹捧的「民族國家」型態,為我們揭示了另一種可能出現的國家樣態。

 

  位在西北歐亞大陸,由五個個別部落所組成的鬆散斯基泰人聯盟被認為是最早的游牧國家,其中也有純以農耕維生的部落存在,而以游牧的王族斯基泰人為領導階級,幾百年後的東方出現的匈奴王國亦是由異性王族所領導的多元、多種族的混合型國家,只能說假設「純遊牧民族國家」存在本身就是悖離現實的,這些打從一開始就是「聯合體」的廣大國家,理所當然的與民族狹隘的架構不相符,「超越民族的框架」是作者認為研究歐亞世界史的關鍵所在。

 

  遊牧民的生存環境貧瘠,需要仰賴與綠洲定居民的貿易才得以滿足生活所需,而綠洲間則需要具備高度移動力的遊牧民族才得以連結,之後建立的遊牧國家皆會看到散布於各地的核心都市即是來源於此,也顯示出遊牧民並非只會掠奪定居群落,合作反而是更常見的型態。

 

  在歐亞中間地帶的遊牧民國家皆具有上述兩個特性並大致遵循著以下的發展:在西北歐亞大陸以游牧軍事集團為核心之政治聯合體持續增加,並與自東方遷徙的加入者交替核心集團及聯合組成,在東方的遊牧史則是轉向草原政權與今黃河流域附近的中原政權一系列互動(包括征戰亦有合作),接續作者將為我們整理幾個在歷史上活躍的遊牧民族以歸納證明其論點。

 

  首先在中亞草原上成為強權的匈奴王國在白登之圍中給予漢高祖劉邦一記痛擊,使得漢朝改以和親政策與匈奴合作並開始轉向內部政權的統一,甚至可以說是在匈奴國的庇護下才得以穩固統治。因為與漢和親而產生同時具有兩國王室血統的王族,實為東亞地區最神聖的人物-攻入西晉首都的匈奴人劉淵,但其所建立的趙漢政權卻被中原史家視為異民族之動亂,忽略掉其在血統上承繼漢王朝的事實。在此點出了中國古代斷代史受到「華夷思想」影響而產生的偏誤,遊牧民因被中原文明稱為蠻夷,而在中原史家書寫上的歷史地位被降格或是隱瞞,具體例子是五胡十六國後具有繼承關係的北魏、隋、唐來自鮮卑族拓跋氏的事實,在唐官方編撰的史書內卻刻意的避而不談。

 

  鮮卑國家北魏在中原統治時,草原上分裂成柔然、高車、白匈奴三國,直至突厥國的崛起才重新統一,建立了世界史上第一個涵蓋歐亞大陸東西方及中北部的龐大政治勢力,此時北魏分裂成的北齊、北周政權實際上為其附屬國。突厥最大的特色在於與擅於貿易的栗特人積極合作,呈現一直以來遊牧民與綠洲民互相依賴的緊密關係。之後突厥因內部政爭分成東西部並分別被唐太宗與唐高宗所擊滅,唐因此成為東亞的世界霸主。

 

  東突厥的餘黨在唐高宗時建立的後突厥國被底下的回紇所取代,在回紇持續擴張興盛時,唐朝卻因安史之亂,國勢走向下坡,原受唐朝控管的中亞地區開始出現勢力真空的狀況,回紇遂將勢力擴張到此區,此時期的回紇在絹馬交易的框架下成了衰弱唐朝的保護者。回紇在歷史上最重要之處在於它影響了突厥族的「大西進」,使突厥擴散到中亞地區、中東、北印度和西北歐亞大陸一帶,並因此與伊斯蘭文化進行接觸,產生了「突厥-伊斯蘭文化圈」,將原本散居各地的氏族部落構成了歷史宿命中緊密相依的共同體。

 

  契丹興起時值中國的五代,並一直延續到北宋末年,與其他游牧民國家相比確實長久許多,關鍵是在游牧國家內導入了農耕國家系統,包括密切的行政組織及十分確立權責的地方政府,為了容納境內游牧民及農耕民兩個截然不同的族群,亦將國家建置為二元的行政體制。重要歷史意義在於其之後的游牧國家已不能再以純遊牧及農耕型態區分。

 

  作者強調蒙古並非民族的名稱,而是具有相同認同的集團,藉由一連串化敵為友的過程,原本只以蒙古乞顏部落組成的氏族集合體,得以變成以蒙古─突厥系為主的強大牧民兵團,蒙古帝國依仗多次結合與擴充的集團概念達成過往政權無法佔有的廣闊陸域。

 

  伴隨蒙古帝國(四大汗國)的建立後,忽必烈進行了重大的改革,建立能適應遼闊版圖的國家型態。游牧國家與綠洲貿易民合作的習性被忽必烈加以擴大利用,成為了政治力得以穩固的原因。而蒙古帝國更進一步結合海洋與陸地,除了對海島政權的攻伐,更由穆斯林的商業力建構了歐亞大陸及其沿海的銀本位經濟圈。蒙古的歷史意義在於合併之前所提到的所有國家型態(海洋與陸地、農耕與遊牧),堪稱第一個「世界帝國」,蒙古的視野觀成為之後強權效法的對象。

 

  為什麼應該讀這本書?

 

  本書提供兩種與主流學界截然不同的觀點,告訴我們以過往觀點思考世界的侷限。當今日過度強調東西方文明壁壘及民族國家的思考模式已成為世界多元發展的阻礙時,我們將能從此書獲得另類思維面對世界的開放,作者試圖從過去找到未來的可能性實是履行了歷史學者重要的責任-以古鑑今。而其在建構觀點時的編排亦是精煉,先直接點明他所支持的價值以及明確對抗的價值(如區域國家與民族國家的辯證),藉由正反相較,讀者將能以最快的速度捕捉其思考模式,而各章中各游牧民族的發展過程中都一再以這些觀點去分析,提供了足夠的論點證據。

 

  在沒有遊牧民生活的台灣,無直觀互動經驗的讀者可能會產生以下的疑惑。為何要抽絲剝繭的還原有關游牧民的歷史真相?此書所具備的現代意義為何?能夠與當今世界情勢產生什麼對話進而帶來具體的貢獻?我們得先認知到遊牧民族並未成為歷史的亡靈,他們依然廣泛地存在並與世界情勢息息相關。

 

  一是位在今中亞、俄羅斯境內,伴隨蘇聯帝國的出現、民族彈壓、軍備擴張而產生諸多的武裝衝突,今日蘇聯解體進而分離出的中亞諸國及現代俄羅斯將要如何處理此區原有遊牧民集團的恩仇都將受惠於一套完整的遊牧民系譜。二是突厥議會及世界遊牧運動會,這兩者都是在外交上採「泛突厥主義」的土耳其主導下的產物,共同的文化認同使得各自獨立的國家間牽起了友愛的絲線,如土耳其與土庫曼的經濟合作。而近年中國政府於新疆地區興建的再教育營,針對屬於突厥系的維吾爾族進行迫害使土耳其發表嚴厲譴責也是一例。那要如何思考影響此區區域結盟的突厥認同,正有待我們從游牧民歷史中理解它形成的過程與背景,方能知曉它在諸民族中所帶有的重要意涵。研究遊牧民史將能使我們藉由歷史的角度增加對現今世界局勢的理解。

 

  對作者提出異見

 

  第一在於民族國家與區域國家的辯證。班納迪克‧安德森在《想像的共同體》提出關於民族國家的定義:「民族是一種想像的共同體-並且它是被想像為本質是有限,同時有主權的共同體。」而本書作者則強調生物性原則,並視民族與種族為相同概念,可能造成若干觀點的不同。如書中被視為區域複合體的蒙古帝國確實吸收了各部族,形成強大的部族聯盟,以安德森的觀點來看,這些被吸收的部族在帝國統治下產生團體認同,同時他們也是帝國主權的一部份,藉由想像的過程中或許是將自己歸屬成蒙古族這個部族,而非如作者所說認知到的是蒙古疆域這個地緣概念。今日安德森提出在民族國家內單一種族掌權而激化的民族衝突,我們應思考的是如何建立能容納各種族的想像複合體,是對舊有民族主義的修正,雖然民族和種族的定義仍有分歧,但作者若是希望眾人能夠跳脫早已不適用的民族國家框架,進一步點出區域國家的可行性時,絕不能忽略討論修正後的西方學者觀點,方能達到有力的比較。

 

  第二在於缺乏對蒙古社會體質的描述,是否蒙古帝國的區域國家概念真能被現代國家所效仿?本書提及在鐵木真統一蒙古高原前,為數眾多具有血緣的牧民集團(小規模稱「氏族」,大規模稱部族)在各地割據,基於地緣或政治面的理由(以血緣為藉口的親疏關係)形成政治集團,強調蒙古對外來種族的開放性。蒙古史家拉施德丁《史集》:「諸氏族相互都有血緣相近的關係,所以在古代蒙古人裏面自然被稱為人民的種族或部族。」「人民時常異族的分子相互混合起來,因為很複雜的關係,要想在氏族與人民間區劃出一個界線是很困難。」進一步告訴我們這種區域結盟本身就建立在血緣混雜的遊牧社會,且來自於蒙古傳統的族外通婚制(男性不得與同氏族女性結婚),促使集團得以產生的主因並非根植於開放的社會制度及觀念,而是在文化傳統下早已打破的生物性藩籬,相比現代人仍強調血統、種族等生物學分類,對於與外來族群生活甚至混血的排斥都可能使得區域國家不得成型。

 

  進一步論之,蒙古又是如何將沒有直接血緣關係的族群納入呢?蒙古裔史學家烏拉吉米索夫在《蒙古制度社會史》提到:「蒙古氏族對於其他氏族,主要以戰敗為結果或受其他事由之影響連接了的隸臣關係。」此種蒙古風格的封建關係成為了連接異種族的橋樑,至此我們發現根植蒙古社會的並非各種族一視而論的平等,而是明確劃分地位的階級,甚至因此出現了種族歧視,如元朝實施的種族分級中在任職、科舉、刑律等方面,均有不同的待遇。總體看來蒙古帝國確實地打破國界與民族界線,但是維繫其社會的卻是對其他種族的壓制,對於一個試圖維持種族和諧的現代國家,蒙古絕不會是一個全然適合的答案。

 

  總論來說此書試圖還原對遊牧民族的汙名化,提供給我們一套客觀正確的歷史,並從中得出對現代國家的省思與可參考之觀念,不只有單純的史實,亦有作者欲傳遞的歷史思維,雖缺乏對民族的討論以及遊牧社會的足夠描述,使其立論上有所薄弱,但撇除論點上的不足,我相信閱覽此書已成功為我們開啟截然不同的視野,使我們對世界的想像更加開放豐富。

 

 

(本文作者為高雄高級中學在學學生,2002年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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